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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告诉他我是华生,拉了把椅子放在床头,检查一番,然后告诉他高烧已经退了。

  “嗯?”他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你已经开始恢复了,我亲爱的朋友。”

  “噢。”

  他仍旧凝视着我,或者不如说向我坐的地方凝视,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想知道。

  我给他检查脉搏时他没表示反对。他的脉搏非常微弱,但很稳定。他也没拒绝弗洛伊德太太给他端来的食物。他似乎很想吃,但吃得很慢、很少,而且需要不断提醒他食物放在面前。我觉得现在这种冷漠的精神状态比原来疯狂的胡言乱语更为可怕。

  弗洛伊德巡视病房后回来,看到这情况也觉得不妙。

  “怎么样?”我问。

  “他显然已经戒掉毒瘾,”弗洛伊德用一种平静的、淡漠的声音说。“当然,他可能随时再染上毒瘾,这是非常容易的。如果能知道,”他继续淡漠地说,“当初他怎么会注射可卡因的,那就好了。”

  “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有这种习惯,”我照实回答。“他自己说是因为无事可作,心情烦闷。”

  弗洛伊德向我转过脸来微笑着,他的笑容中包含着深不可测的智慧和同情心,和我初次见到他时一样。

  弗洛伊德转过脸,把手指放在唇上。

  “我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到病人身边。

  “你感觉怎么样?”他微笑着和蔼地问。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看他,随后目光变得茫然了。

  “不好。”

  “你还记得莫里亚蒂教授吗?”

  “我那个邪恶的天才?”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他怎么样?”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医生,很好,我满足你的要求,莫里亚蒂教授唯一的一次充当我心目中邪恶的天才是在他花了三个星期向我揭示四则运算奥秘的时候。”

  “我对你讲的不感兴趣,”医生平静地说,“可在你的头脑中这应该是真实的。”

  静默持续了片刻。

  “我是这样想的。”福尔摩斯耳语般地说。

  最后终止福尔摩斯冥想的却是福尔摩斯自己。他环视整个房间,认出了我,他的面容开始显出一丝生气。

  “华生?走近些,老朋友。你是我的老朋友,不是吗?”

  “你知道我是的。”

  “啊,对。”那双灰色的眼睛望着我,往日锐利的目光现在却蒙上一层忧愁的色彩,“这几天的事我记不大清楚了,”他开口说。我作个手势打断他的话。

  “那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别去想它了。”

  “还记得冲你尖叫,用各种难听的词句骂你。”他微微一笑,我看出那是一种自责的、表示歉意的微笑。“我是否那样做过,华生?或者仅仅是我的想象?”

  “你现在最好离开他,”弗洛伊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他要睡觉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告诫过我,虽然福尔摩斯看来不再向往可卡因,但必须提防他再次接触这种药品。

  我给妻子发了一回电报,把这边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她将把福尔摩斯好转的消息通知他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不过福尔摩斯恢复得极其缓慢,他对可卡因失去了兴趣,对其他一切也同样失去了兴趣。我们强迫他吃东西,哄他到霍夫堡官附近的公园散步。散步时他一本正经,把眼睛死死盯住脚前的地面,对此我不知应不应该感到高兴。这和我所熟悉的福尔摩斯完全一样:宁愿研究足迹也不观赏风景。然而,当我想把他引到这个题目上,他却倦怠地用命令的口气要我别再充当保护人的角色,然后一言不发。

  他现在和大家一起迸餐了,无论我们怎样千方百计逗他说话,他仍旧默默地坐着,吃得也很少。很怪,唯一能使福尔摩斯开口的竟是弗洛伊德的小女儿安娜。有一次我发现福尔摩斯坐在床上,小安娜坐在床脚一边,两人正小声交谈着,他们谈什么我听不出来,但看上去两人都很快活,孩子提出一些问题,福尔摩斯尽力解答。一会儿,我听到他格格地笑起来。

  以后几天里,福尔摩斯提出想待在书房里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许他找到了法文译本),不陪我们去毛姆堡俱乐部打室内网球了。

  弗洛伊德不再坚持。我们把福尔摩斯委托给女士们照料——弗洛伊德太太、保拉和小安娜——便出门了。

  毛姆堡俱乐部位于霍夫堡宫南面,网球场整个罩在一个巨大的铁架子下面,颇象个暖房。阳光通过巨大的天窗照进场地,冷天场内生着火炉。场地铺着平整的地板,如果几场球同时打,地板便会发出隆隆的轰鸣。

  弗洛伊德的网球服存放在更衣室,我们走进去,里面有一群年轻人正在喝啤酒,他们把脚搭在长凳上,毛巾胡乱挂在脖子上。我们从旁边走过去。其中一个哈哈大笑,几乎被啤酒呛得喘不过气来。

  “毛姆堡里的犹太人!哎呀,真没想到,自从我上回来过这儿之后,这地方已经完全败坏了。”

  弗洛伊德止住脚步,把头转向那个年轻人。我一见那张脸,不由得大吃一惊。左颊上一道丑陋的青黑刀疤使那张本来很英俊的面孔显得十分阴险凶恶。真的,就因为这道伤疤,他的整个脸全变了,加上冷冰冰一眨不眨的眼睛,那副神态活像只猛禽。

  “你是指我吗?”弗洛伊德从容地问,一面向他坐的地方走过去。

  “对不起,你说什么?”他好象全然摸不着头脑,他的嘴刚开笑着,眼睛却仍旧冷冰冰的。

  “你是弗洛伊德大夫?”他突然喊道。“有个医生也叫弗洛伊德,他有一种迷人的理论,认为年轻人都在同他们的母亲睡觉,顺便问一声,大夫,你跟你母亲睡觉吗?”

  弗洛伊德皱着眉头听完这番话,然后回过身,面色苍白地盯着那个无赖。

  “自作聪明的白痴,”他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又转过身去,这时那个喝呻酒的再也忍耐不住,怒气冲冲站起来,把杯子朝地上一摔,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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