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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跟好几个人都谈过,你大概是我名单上的最后一位。我希望你能帮我重新拼凑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了解山上木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依旧半侧着脸。窗上映出她的侧影,衬托着雨雾朦胧的城市背景,她的头像个镶嵌于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帮不上忙。我当时不在场。”

  “可是你的先生在,卜贺太太。”

  她猛然转过头来。

  “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从来就没能离开过那地方。他在那里被人枪杀,又被入埋在那里。我们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尸体来了。”

  “我懂了。”她没告诉我她明白了什么,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变得更冷更小,脸庞的棱骨也愈加分明,仿佛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样。“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完全结束。”

  “对我来说是结束了。是你告诉我,我生命里的两个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儿子;是你告诉我,我最珍贵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个悲剧的角色,可是她的两面性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说的话听来夸张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写她父亲时,在书写纸上歪歪斜斜、濒临崩溃边缘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认为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经死了,而且被埋了起来。”

  “你胡说!”可是她的双重性格依然在她的声音里挥之不去,仿佛她正在仔细聆听自己念着台词。“我警告你,要是你胆敢公开做这样的控诉——”

  “卜贺太太,我们的谈话是很隐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装模作样。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随后跟在他后头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么知道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她在玩一个罪犯常耍的把戏,也就是反问法问者,让事实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来拍去,终至拍得无影无踪。“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马路消息?是苏珊·葛兰多告诉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个可靠的证人。从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听来,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时候顶多不过三四岁,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岁小娃儿也有记忆,而且他们听得见,看得到。我有相当有力的证据,证明她当时的确在山上木屋里,而且看到或听到了枪声。她说的话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这其实也可以用来解释她为什么心理上会出问题。”

  “你承认她心理有问题?”

  “她一直有个心结解不开来。说到心结,我怀疑史丹也目睹了枪杀。”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气,呼吸清晰可闻,仿佛想把刚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如果你不在场,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那时候跟史丹一块儿在家。”

  “我想不是吧!我认为他跟着你上山,听到他父亲被杀的枪声,而后这一辈子拼命想忘记,或是想证明他只是做了一场恶梦。”

  在此之前,她说话的模样,一直像个为客户的清白慷慨辩驳的律师,而现在的她,颓然弃甲了。

  “你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钱吗?我已经被榨光了。”她停了一会儿,用绝望的眼光望着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媳妇,说我什么都不剩了,要不然我永远也见不到龙尼了。”

  我认为她错了,不过我没跟她争论下去。

  “卜贺太太,是谁榨光你的钱?”

  “我不想谈这个。”

  我拾起梳妆台上莱思·柯帕奇的名片让她看。

  “如果有人经年累月在向你敲诈,现在正是个阻止他的机会。”

  “我说过,我不想谈这个。无论谁我都不能信任。自从我爸爸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而你希望这种情形继续下去?”

  她对我投以苦涩的眼光。

  “我什么都不想继续下去,包括我的生命,包括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这次谈话,这次讯问。”

  “这样问你,我自己也不好受。”

  “那请离开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紧抓着安乐椅的扶手站起来,指关节由于用力而发白。她这个动作把我逼出了房门。

  我还没准备好马上面对死者。我找到通往逃生梯的安全门,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走下楼去。这些矗立在无窗水泥天井里的水泥阶梯和灰色的钢铁扶手,像是牢狱的一隅,既丑陋又难以摧灭。我走到中途的一个平台上停下脚步,想象卜贺太太被关进监狱的景况。

  当我将龙尼交还给他母亲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成了我当初的任务。其余的善后工作注定是痛苦而令人嫌恶的。我无意把谋杀卜贺船长的罪名加诸于他妻子身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中的报复之火已经逐渐降温。现在的我更关心的是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及我们如何去惜所当惜的问题。毫无疑问,礼欧·卜贺的生命是该被尊重的——任何男人女人都是——可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怒火中被杀害了。如今的陪审团会判给他遗孀一个轻于蓄意谋杀的罪名吗?我很怀疑。

  至于另一桩谋杀案,卜贺太太不可能是杀她儿子和艾尔·席纳的凶手;前者她没有理由,后者她没有机会。我告诉自己,我并不在乎是谁杀了他们——可是我确实在乎。这件案子带着对称的曲折,就像这些阶梯一样,把我带往那个绿得病态的长廊,带往奚克思医生正和他死去的证人密商的地方。

  我穿过办公室,打开太平间钢铁插销的门。一盏明灯照射下,礼欧·卜贺的遗骸躺在一张不锈钢桌上,奚克思医生正埋头研究死者的颅骨。颅骨的优美线条是唯一的余迹,显示礼欧生前确是个美男子。

  乔·凯西和助理验尸官潘维凡,正靠墙站在墙壁的阴影下。我经过他们俩,走到不锈钢桌旁。

  “他是被枪杀的吗?”

  奚克思医生停下工作,抬起头来。

  “没错,我找到这个。”

  他拿起一个铅弹头,摊在手掌心里。看来像4.22口径的弹头,不过已经变形。

  “子弹穿过头颅的什么地方?”

  “我不敢说子弹曾经穿过头部。我只找到一个很轻微的挫伤,那不可能致命的。”

  奚克思医生用探针照明,指出子弹在礼欧颅骨前方造成的一个浅沟。

  “那是什么东西致他于死的呢?”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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