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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说这种傻话,你想塔贝克会闷不吭声地让贝妲转到别的地方去吗?”

  爱丽丝童稚的脸上突然浮现老气横秋的表情。

  “塔贝克只要招呼各剧院一声,贝妲就别想再上舞台跳舞了。而且,就算能转到别的舞团,环境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那些团长、监督都一样,都是狼狗!”

  林太郎沉默了。就像自已被铁链锁在祖国和军务上一样,贝妲和爱丽丝她们也被一条粗链五花大绑,大家都想获得解脱而无谓地挣扎。

  “这件事你别告诉冈本先生,因为贝妲也没说得很清楚,我只是怀疑罢了。”

  “我知道。”

  林太郎点点头。以冈本那种易怒的性格,脾气一上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而且因为他常跑维多利亚剧院的后台,和塔贝克起过争执,这种事还是别让他知道比较好。

  “可是……”爱丽丝停顿一下才幽幽地说:“我倒羡慕贝妲……”

  林太郎不觉止步,爱丽丝也停下来,抬起快要哭出来的脸,蓝色瞳孔中闪烁着责备他举棋不定的光芒。

  “爱丽丝……”

  林太郎声音有些嘶哑,爱丽丝突然眼眶含泪,出现小女孩闹别扭的表情。

  “傻瓜!林太郎你这傻瓜!”

  爱丽丝扑上林太郎的胸前,他像捧着脆弱易碎的物体般轻轻拥着她苗条的身体。

  ——爱丽丝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是自己真的爱她吗?就算是,他可以陷入其中吗?自己不久就要回日本,要她这么年轻就为情伤心,也未免太可怜了。或许他不该这样凡事举棋不定,弄得所有的事都是这么半吊子。自己不喜欢军方的工作,却也无法效法席勒远走他乡。爱丽丝虽然可爱,自己却无法爱上她……

  这时,林太郎瞧见转角的街灯下有两个人影。他们很快绕到对街消失踪影,他虽然没有绝对把握,但可以确定他们是日本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似乎就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军医谷口谦和日本公使馆书记官村獭康彦。

  林太郎的手臂不自觉用了力,心里燃起一股抗拒意识,一扫方才的迷惘。他抚摸爱丽丝的脸颊,轻轻托起她的脸。

  爱丽丝闭上湿润的眼眸,张开花蕾般的双唇,微微喘息着。

  自己对爱丽丝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呢?独自走在深夜的街头,森林太郎想着。

  追根究底来看,那可能是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或是再加上对生活在文明社会阴影下的弱势族群所产生的亲切感。

  在此以前,林太郎不时从社会低层的女孩身上获得难以忘怀的印象,像德勒斯登的卖酒少女,慕尼黑的卖花女和马戏团的少女等。虽然他和她们并没有特别的接触,只是擦肩而陌生人。

  或许这种感觉来自林太郎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素养,他受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影响相当大。

  白居易在著名长诗《琵琶行》中,切切诉说着对弹琵琶的落魄妇女的同情。在深入揭发世相的《新乐府》或其他作品中,也显示出他对贫穷不幸的人与弱者的深切同情,而这些都唤起了林太郎的感动与共识。后来他写在《德国日记》附录中的“咏柏林妇人七绝句”,也都取材自下层阶级妇女,如试衣娘子(模特儿)、卖浆妇(卖苏打水的)、歌妓、家婢、私窝儿(娼妓)、露市婆(走卖老妇)等。

  但是,在林太郎内心深处,仍潜藏着比文学性关怀还更切实的感情,纵使他自己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森林太郎是日本这个未开化国家的国民,就像捧着几束鲜花巡绕酒场的卖花少女一样,他也称不上是德国这个文明社会的正式伙伴。这种疏离感使他对贫穷少女多少产生一些莫名的亲切感。

  当时,在德国的日本人并没有受到冷淡的待遇,尤其像林太郎这种人,反而受到最高级的礼遇。他和一流学者、军人交往,应邀参加宫廷舞会,和贵族千金亲切交谈,几乎所有人都以平等的态度看待他。

  但是,当他们看待日本这个国家时,情况又另当别论了。日本受到国际重视,是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因此在一八八八年,欧洲对日本的评价还是很低。

  地质学者艾德蒙·纳曼曾在德勒斯登的地质学协会中,谈到在日本的见闻。当他指摘日本的落后时,森林太郎不觉激愤填膺。他在酒会中假借酒意报了一箭之仇后,又在慕尼黑的“汇报”上针对这个问题和纳曼打起笔战。

  经过这层体验后,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终究是一堵偏见的厚墙。平常见地十足的有识之士,不论表面如何,骨子里仍然和纳曼站在同一阵线,让林太郎深感失望。

  总而言之,对德国人来说,森林太郎是特别的日本人。但不论他们如何礼遇他,他终究是日本人,终究无法跳脱这个框限。

  回想起来,自从踏上德国土地后,林太郎真是一路紧张走来。他自视为日本的代表,绝不能做出让德国人瞧不起的事。这种心情让他的神经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看戏、听音乐、和大学同学喝酒喧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考验,是向德国人学习教养的场合。

  过去,林太郎并未特别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偶尔自省,对自己能一路坚持过来也有些得意。然而,得意的本身不也正是他一路紧张活过来的证据吗?

  他对卖花女或爱丽丝那种搀杂着同情的亲切感,就是由此而生。在她们面前,林太郎没有必要紧张,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极其自然的亲密感。

  对林太郎来说,爱丽丝意味着窒息生活中的小小解脱,在她那可爱专情的蓝色眼眸前,他多少可以忘掉一些压迫感和郁积的苦恼。

  但在另一方面,林太郎觉得爱丽丝有所不足也是事实。无论从年龄、教养程度来看,爱丽丝都太过幼稚。当他背诵海涅的情诗时,爱丽丝会静静听得出神,但若想和她讨论海涅的自由主义思想以及他的讽刺叙事诗《德国冬天的故事》时,根本话不投机。爱丽丝无法像今晚才认识的克拉拉·华尔泰那样,在一句寒暄中闪现知性的光芒。

  恋爱本来就是带有极度紧张感的一种精神体验。对方的无心动作或是普通言词,似乎都含有重大的意义,并从中感到一丝新鲜的惊喜与愉悦的刺激——这才是恋爱。遗憾的是,和爱丽丝交往,林太郎无法体会到这种刺激与紧张。当然,恋爱也可能突如其来,或许某一天他会突然改变对爱丽丝的看法,得到他所想要的……

  一方面想从紧张中获得解放,另一方面却又追求紧张感,这种心理真是矛盾。不过,这两种紧张还是稍有不同,何况人本来就充满矛盾。

  林太郎转入拥挤狭窄的克罗斯塔街,茫然想起今晚冈本和贝妲的样子,以及爱丽丝等待他亲吻的脸,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

  不久,他发现眼中爱丽丝的形影,不知不觉间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克拉拉·华尔泰。他有些困惑,更加生气,用力地甩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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