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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还是老毛病?”学生问。

  “嗯”。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些药粉倒在口里,用开水送下。

  学生劝他今年休假,出去走走,换个环境。朱自清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走不动哇!经济也不许可,环境也不许可!”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现实中,他这样一个贫困的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休息呢?学生黯然了,宾主都无话说,房里一片沉默。

  学生告辞出来,心头十分沉重,只见四周树荫浓密,只有鸣蝉高一声低一声的苦吟,打破长空的岑寂。8月5日下午,有朋友从南方来,替他带来一件衣服和一双雨靴,不认识朱家,由吴晗带去。吴晗事先告诉那位朋友,朱先生病了,不能会客,只要把东西交给朱太太就行。朱自清最讲究礼规,正当客人和陈竹隐谈话时,他闻声便拄一根手杖到客厅,恳切地对客人说:“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话,只是出来认识认识。”吴晗看他穿一件睡衣,两颊瘦得只剩骨头,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十分细弱,知道他已病得不轻了。

  谁能料到,他的生命之船已驶到人生最后的站头,风帆开始降落了。

  6日早上4点钟,朱自清胃部突然剧痛,十点钟送到北大医院,诊断为胃穿孔。下午两点动手术,情况尚好,他自己也很乐观,朋友们来看望,他还勉强谈笑,说一星期后即可拆线,还表示出院后要做哪些事。

  8日,病情稳定,他情绪也比较安静,清华同事前来探望,他还惦念着新生考卷的事情,虽然鼻子里塞着管子,说话不很方便,但还特别嘱咐,研究院的试卷请浦江清评阅。大家劝他不要关心工作,要安心静养。女作家谢冰莹来医院看望,他很高兴,打起精神问道:“《黄河》还在继续出版吗?我病好了,一定给你写文章。”

  10日,病情突然变化,转为肾月存炎,肚子膨胀,有尿中毒症状。中午,医院电话通知清华大学校方,谓病情危险。开始用管子导尿。朱自清虽然感到难过,但神志还清楚,安卧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斜阳透窗而进,将绛红色的光辉投射在他那虚弱的身躯上,给他苍白的脸庞抹上一丝血色。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强睁开眼睛,看了看环守在床边含着眼泪的三个孩子,用颤抖的手抓住坐在榻旁的陈竹隐,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

  说完吁了一口气,似乎了一件心事,又平静地睡去。11日,胃部少量出血,开始气喘,肺部有发炎现象,病象愈来愈险恶了。

  残阳渐渐缩进血色的地平线,夜幕慢慢下垂,病房静悄悄。晚风吹拂着雪白的窗帘,给闷热的房间透进一丝凉意,半轮月亮挂在半空,透过棉絮般的浮云,把青白色光雾洒在朱自清一息奄奄的病躯上。死神的阴影已悄悄地爬上床头,笼罩在他的身上。

  翌日8时,他开始昏迷,不久,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代文宗与世长辞了!时为公元1948年8月12日11时40分。享年51岁。

  当他闭上眼睛时,一个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时代即将到来,历史车轮正在急速运转,历史舞台也在急速转换,新的帷幕就要拉开了。但他却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光明与黑暗交替时节,匆匆地走了。

  【尾声:塔烟袅袅】

  12日下午三时,遗体移到医院太平间。朱自清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双眼紧闭,神态安祥,像睡着一样。13日,天下着细雨,烟雾迷茫,倍增凄凉。8时多,清华、北大学生、同事都来了,在瞻仰遗容后,便用一具薄棺草草入殓。棺木用卡车送到阜成门外的广济寺下院,在那里举行火葬。冯友兰主祭,在他简短致词后,立即举火,轻烟一缕缕地从塔龛顶上冒出,在人们啜泣声中袅袅上升,渐渐地随风化开,慢慢地消失于广漠的太空中。

  15日,将灵骨从寺里运回,供奉在他的书房里,书房清冷而不凌乱,写字台上的文具、烟嘴,和平常一样摆着。抽屉里有篇未完成的文章《论白话》,才有2000余字,一个竹篓里有一包扎得很整齐的书,上有题字:“自存本,著作十四本,缺《雪朝》和《语文影》”。书桌上有一纸条,上云:“闻集补遗:(一)现代英国诗人序。(二)匡齐谈艺。(三)岭嘉州交游事辑。(四)论羊枣的死。”书架上的书非常整齐,多半是别的作家送他的,写字台玻璃下压着他的手书:“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物在人亡,令生者凄然欲泣。

  有人说,人死如灯灭,无常一到万事空,无论你是崇高还是渺小,都在死的一瞬间摆平。不!生命的价值并不会被死神的阴影所淹没,人们会根据他生前的所作所为作出公正的评价。有的人能超越生命,就因为他活在人们心中,长在人们的记忆里。朱自清就是如此。当他逝世的消息传开时,文坛为之震惊,远在香港的郭沫若、茅盾、夏衍等拍来唁电,深表哀悼,许多刊物和报纸相继发表文章,痛悼他的去世。人们齐声恸哭,痛失导师,痛失良友。

  小学生们从报纸上得知噩耗,怆惶悲戚,转相泣告:“写《背影》的朱先生谢世了!”

  清华大学中文系师生均悲痛他们失去了最好的同事,最理想的系主任,最可敬的导师!说他“是亲爱的父兄,民主的学者!”

  吴晗惋惜地写道:“佩弦先生的死,对于中国人民,中国民主前途,中国文化学术界,都是无比的损失”;“你,万千青年所景仰所追随的导师、褓姆,撒手而去了,你的工作,岗位,谁能代替?谁能继续?”闻家驷悲痛地说:“佩弦先生,就任何方面讲,你是一个死不得的人!就家庭讲,你是一个死不得的人!就学校讲,你是一个死不得的人!就民主事业讲,你是一个死不得的人!”

  李广田说他具有“最完整的人格”,他“既像一个良师,又像一个知友,既像一个父亲,又像一个兄长”;“他不但赶着时代向前走,他也推着时代向前走,他不但同青年向前走,他也领导青年向前走。”8月26日,清华大学在同方部举行追悼会。门上扎着柏枝和纸花的翠架,门前两幅木牌,一是自治会编辑的纪念专刊,一是全国拍来的吊唁电文。灵堂高悬朱自清大幅画像,墙壁上挂满挽词和挽联。紧挨着遗像的一副,是夫人陈竹隐作的:

  十七年患难夫妻,何期中道崩颓,撒手人寰成永诀;八九岁可怜儿女,岂意髫失怙,伤心此日恨长流。

  会场旁边第一百号教室放着遗物和遗作。追悼会早上8点开始是家属的祭奠,9时是团体公祭,清华各学会各系会及来宾祭奠,生前诸友好都赶来致祭。11时,追悼会开始,挽歌声起,“!……!”闻亭里传来缓慢的悠扬的肃穆的钟声。冯友兰任主席,浦江清报告生平,校长梅贻琦、北大教职员代表罗常培等讲话。最后,学生代表致悼词,他哀恸万分地说道:

  我们天天都在追随着您的教育,正想更进一步地跟着您的踪迹,像一群无知的孩子,追随着仁蔼的父亲。唉!

  闻一多先生的死已经是我们不能承受的损失,如今——我们又如何担当得起!我们真是爱你,真是需要你,一直到您积病不起,我们更少不得你啊!但是劳苦的教育决不白费,您亲手的栽培必有成果。你看,我们的脚步不正踏上你所指的新方向,靠近了人民。

  他语音哽咽了,会场里一片哭泣声。

  朱自清以他一生艰苦的脚步,证实了自己的生命价值。他曾被生活浪头击退过,但从未被击败过;他彷徨徘徊过,但从未颓废绝望过。他终于历经长期探索,从为人生走向为人民,从写血泪文学到为人民生存而斗争,从表现“我的阶级”到歌颂群众的集体力量,从赞颂光明到用自己双手和人民一起创造光明,从“狷者”变为民主斗士,为争取“红云”和“天国”的实现,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他的临死不屈的硬骨头精神,更为人们立下不朽的楷模。

  1949年8月,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热情地表彰了他“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的“骨气”,说他“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号召人们向他学习。

  朱自清的生命虽然结束了,但他的生命之幕却永远没有落下!

  朱自清,他不是一颗流星,璀璨一时,瞬息即逝;他是一颗恒星,悄悄地升起在繁星灿烂的天宇,默默地闪耀着独特的色彩,光耀环宇,经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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