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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所谓“塑像”,其实就是理想,一尊尊塑像的破碎,就是一个个理想的破灭。绵长的思绪,心血的潮踪,反映的正是朱自清主观愿望被现实风浪不断粉碎后的痛苦呼声。“五卅”红色浪潮刚刚过去,“三·一八”黑色风暴紧接到来,这时南方又响起了隐隐的革命雷声。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时代的空气是紧张而窒息的。

  云漫漫,雾沉沉,路在何方?正如他看到的那“寻路人”的像,只是在“云雾中立着”,是那么地朦胧,那样地渺茫。彷徨而惆怅的情绪,又如一团棉絮充塞了他的心坎。紧接着,他又写了一首长诗《朝鲜的夜哭》,说的是朝鲜亡国之痛。

  群鸦偏天匝地的飞绕,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他们力竭声嘶的哀唱。
  天何为而苍苍,
  海何为而浪浪,
  红尘充塞乎两间,又何为而茫茫?
  太仓的秭米呵,
  沧海的细流呵,
  这朝鲜半岛老在风涛里簸荡!
  有的是长林丰草,有的是古木荒场,
  仿佛几千万年来没个人儿来往。
  只鸦声像半夜的急雨,只暮色像连天的大洋,这朝鲜半岛老在风涛里簸荡!
  ……
  ……

  诗歌一开始便勾勒了朝鲜凄惨荒凉的景象。沦亡国土上的老百姓要趁夜之未央,“痛痛快快来一哭君王”,他们频频哀告君王在天之灵,汹涌的号啕声和呜咽的潮水声相应和,但结局却是招来了敌人铁骑的践踏。诗歌最后哀呼道:

  你箕子的子孙呀!你要记着——记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上的李王呀!你要听着——听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风还是卷地地吹,雨还是漫天地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黑夜沉沉,风雨凄凄,诗篇的气氛是十分哀伤的。这种对朝鲜沦亡的悲痛,寄寓的岂不是诗人对自己祖国备受侵略的哀愁?这首长诗写于6月14日,它表明朱自清对诗歌创作的看法有所改变。在二月间,他曾写有一首长诗《战争》,从行为心理学角度揭露人类为了“生存竞争”,使人间变为充满“呐喊厮杀”之声的战场。写毕给汪敬熙看,汪系山东人,朱自清北大的同学,他看毕对朱自清说,他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朱自清从他的话里体意到,“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他感到自己情况也确是如此,因此对写诗有点懒怠了。《朝鲜的夜哭》是他最后的一首诗作。但是,这首诗却是表现了他有突破以往诗风的企图。全诗三节,共134行,仅次于《毁灭》。在这首诗中,他一反过去散文化倾向,注意押韵,讲究韵律,常以叠词叠句来加强节奏,有一种流畅和谐的乐感。可惜的是,他没有沿着这条道路对诗歌创作继续探索下去。

  当《朝鲜的夜哭》发表于7月10日《晨报》副刊时,朱自清已经南归了。他坐车到天津,搭英国公司的通州轮船回家,轮船脏得要命,在普通舱里受尽茶房的窝囊气。回到白马湖,看到了妻子与儿女心中自是喜悦,但朋友均已星散,日子也过得十分无聊。

  夏日炎炎,8月的太阳如火伞一样,烤得大地冒烟,即使像白马湖那样绿树成荫的地方,也未见丝毫凉爽。朱自清为了还一笔多年的文债,冒着酷暑,在房间里翻阅白采的诗集《羸疾者的爱》,要为它写一篇评论。白采姓童,名汉章,祖籍四川,生于江西,朱自清对他的认识有一个曲折的过程。当朱自清在温州八中教书时,一个名叫李芳的学生,寄来一本诗集请他删改并作序,因为事情忙,他拖了一段时间,不意李芳竟病死于上海。不久,俞平伯转来白采的信和一篇小说,对朱自清颇有微词。朱自清即去了一封长信向白采叙述事情经过进行辩解。1924年3月间,朱自清在春晖中学兼课时,俞平伯应邀来白马湖小游,他回宁波时,朱自清同行,在火车上俞平伯将自己诗作《鬼劫》和白采的《羸疾者的爱》给他看。在火车不住颠簸中,朱自清将白采的诗读了一遍,觉得作者似乎受了尼采思想的影响,颇有意思,想写一篇评论。俞平伯将朱自清的意见函告白采。一天,朱自清突然接到白采的一封信,说是希望早些看到他的文章。这事情竟又拖了二、三年,一直成了他的一桩心事。

  现在,趁假期有空,想了却这一笔文字宿债。谁知刚开头写了一点,就中暑病倒了,头昏脑胀无法动笔,恰在此时,刘薰宇来了一封信,传来不幸消息:白采已经病死在从香港到上海的船上;他的遗物、文稿、信件、笔记等都有在立达学园里。朱自清将信看了好几遍,茫然若失,感到他死在将到吴淞口的船中,实在是太残酷了。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在炙人的热浪中,抱病撰写《白采的诗》。在文章中,他详尽地剖析了《羸疾者的爱》的思想艺术特色,指出全诗的基调是作者“对于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他所受的尼采思想的影响,“想会有一种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以及当希望落空后“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文章脱稿时,已是暑假将尽了。

  8月下旬,他将家事略作安排,只身北上,至上海时到立达学园稍作逗留,与叶圣陶等诸友好会晤,并了解白采的情况。原来白采执教于厦门集美学校,暑假往西粤漫游,后在香港扶病乘公平轮回上海,不幸当船将抵吴淞口之时,竟阖然长逝了,死后只是一具薄棺装殓,以致尸水从棺缝中流出。立达学园曾于1925年成立立达学会,朱自清系59人会员之一。他们的杂志《一般》决定于10月号出版“纪念白采栏”。叶圣陶、夏丐尊等均撰文纪念,朱自清乃在立达学园写了《白采》一文,深情地叙说了自己和白采结识的经过,描述了他独特的个性,说他是“一个有真心的可爱的人”。其实,朱自清和白采只匆促地见过一面,那是去年他到上海立达学园时,朋友们告诉他,白采要来了,于是他在学校里等着,谁知过了很久还不见来,正当他预备登车上路时,白采突然从门口进来了,两人只匆匆一谈便握别了。后来,朱自清到清华学校任职,白采寄上一张小照给他,是立在露台上远眺的背影,照片后面写道:“佩弦兄将南返,寄此致余延伫之意!乙丑秋暮摄于春申江滨。弟采采手识”。朱自清把玩了许久不忍释手,觉得他对自己真好。散文集《背影》出版时,他将这张小影制版为插页,以此寄托自己对白采永久怀念之情。当朱自清即将离沪北上时,突然接到郑振铎发来的请柬,要他出陪欢宴鲁迅。原来鲁迅因接受厦门大学聘请,于8月26日从北京南下,29到达上海。郑振铎闻讯即于30日在消闲别墅设宴欢迎,鲁迅《日记》当天记载:下午得郑振铎柬招饮……晚至消闲别墅夜饭,座中有刘大白、夏丐尊、陈望道、沈雁冰、郑振铎、胡愈之、朱自清、叶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刘勋宇、刘叔琴及三弟。

  这是朱自清第一次和鲁迅见面。

  宴会后,朱自清即和立达学园的朋友们告别,乘车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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