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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这是他在6月10日为五卅惨案而作的《血歌》中的一段。在这首诗里,他一改过去的诗风,以简短的句式排列,形成急促的节奏,如急雨,如战鼓,激励人们去向帝国主义者进行拼死的决斗。在诗的最后,他狂呼“起哟,起哟!”鼓舞人们奔向反帝斗争的前列。过了几天,他又写了一首《给死者》:

  你们的血染红了马路,你们的血染红了人心!
  日月将为你们而躲存!
  云雾将为你们而弥漫!
  风必不息地狂吹,
  雨必不息地降下!
  黄浦江将永远地掀腾!
  电线杆将永远地抖颤!
  上海市将为你们而地震!
  ……

  朱自清以丰富的想象,沸腾的激情,表达了自己为“五卅”死难烈士无限悲恸的心情,表现了全民族的哀痛和怒忿。“五卅”惨案犹如一块巨石,击碎了朱自清本已平静的心境,热血又在血管里奔突,思绪万千,起坐不宁。6月的一个晚上,他在寂寂的静夜里,陷入了沉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去年暑假到南京开中华教育改进会第三届年会时在上海所遇到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在一路电车里,看到一个西洋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坐在他对面,那孩子面颊白中透红,金黄色眼睫毛长长的,表情和平而秀美。他感到这外国小孩很可爱,不免多看了几眼。谁知到站时,那小孩突然将脸伸过来,蓝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粗俗而凶恶。他的眼睛似乎在说:“咄!黄种人,黄种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电车一停,他胜利地掉过头去,牵着大人的手走了。朱自清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出其不意”的袭击,这突然的一击,使他张皇失措,感到空虚而压迫,连呼吸都不自由了。猛然间他脑际萌发一种迫切的国家之感:“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河汉渺远,冰轮沉落。

  苍茫一片的白马湖,在六月晚风的吹拂下,微微地呻吟着,沉沉地睡去了。朱自清还毫无倦意,他慢慢地抽着烟,拨开记忆的浓雾,继续思索。他抓住那一次偶然的遭遇,运用理智的利刃,层层剖析,从小孩轻蔑的目光,想到为什么他小小年纪竟敢如此骄傲地践踏中国人?他发现其原因就由于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来欺侮他国人民,而这又因为他的父亲、戚友、老师,乃至四周同种的人,一贯是“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而他所读的书也都“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

  是呵,这就是他的家庭、学校、环境,长期以来对他耳濡目染的结果。他又从这次“袭击”想到“许多次袭击”,这就是帝国主义者对中国的侵略和奴役,因此,这次“袭击”绝非偶然,而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于是,他在那小孩眼光表情中,看到了“缩印着一部中国外交史”。层层剥进,一拆到底,他从这次个人遭遇想到国家民族的命运,从眼前现实追思过去的历史,从抽象到具体,从偶然发现必然,从感性升华到理性。在茕茕灯火下,他迅疾地写着,他要通过这一有限现象的描写,展现中国灾难深重的现实情景,挖掘民族受屈辱被欺侮的历史根源。这就是他前期有名的散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在作品中,他寓大于小,启示人们:在中国土地上,仍是白种人的世界,要使国家免于“被吞食危险”,就要“看看自己”,奋发自强。就在这时候,《我们的六月》出版了,这是朱自清和叶圣陶、俞平伯几经商讨后编就的。《我们的七月》出版后,销路不是太好,印了3000册,只卖了一半不到。有个朋友对朱自清说:“刊物似乎随便了点,没有小说的风味”。

  “《我们》并不随便,或者因为小品太多了,故你觉得如此。”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观点。

  朱自清认为“《我们》诚哉不伟大,但自附于优美的花草,亦无妨的”。俞平伯分给朱自清《我们的七月》版税15元,他觉得太多了,只肯要10元,写信对俞平伯说,“余五元由兄拿或支配给其余投稿者”。《我们的七月》的文章作者均不署名,读者不习惯,议论纷纷,多方猜测。朱自清想,为了推广杂志销路和给读者以方便,还是署名为好,于是写信和叶圣陶商量,不意叶圣陶仍坚持原来意见,朱自清遂向俞平伯阐明自己主张,但对过去不署名的原因也不予说明,因为“说得太干净了,显然取巧,说得太老实了,亦易引人反感,不如不说的好”。由是,《我们的六月》的文章作者全部署名了,同时附录了《我们的七月》的目次和作者的名字。在最后“本刊启事”中,他做了这样声明:本刊所载文字,原O·M同人共同负责,概不署名。

  而行世以来,常听见读者们的议论,觉得打破这闷葫芦很不便,愿知道各作者的名字。我们虽不求名,亦不逃名,又何必如此吊诡呢?故从此期揭示了。

  《我们的六月》的作者比上一期多,朱自清的《血歌》刊在扉页,而在目录上却没有标出,这是因为刊物已经付印,为了配合五卅惨案的斗争,朱自清临时决定将它加入的。在《我们的六月》中,朱自清的作品不多,除了《血歌》和一篇散文外,就是两篇书评,一是为俞平伯的散文集《忆》写的“跋”,一是为孙福熙散文集《山野掇拾》写的评论。他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来体验别人作品所反映的现实和所抒发的感情,以诗歌的语言抒写自己的心得,把评论文章写得如散文一般优美,内里渗透了他对生活的见解和美学的情趣。他所追求的就是创新,“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现”,所欣赏的就是个性,“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他所强调的,就是要深入实际作细致的观察,“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重一毫一厘”,“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他所希求于作家的,是能“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这是他对别人更是对自己创作的要求,于中反映的是他对现实也是对文艺创作的态度。

  白马湖的山还是那么青,白马湖的水还是那么绿。正是初夏时节,百花争艳,好鸟争鸣,和风轻吹,风景迷人。但白马湖已不如当初那样使他感到“莫名喜悦”和“许多惊诧”了。生活情趣与以前也大不一样。以往是:约两个密友,吸着烟卷儿,尝着时新果子,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便各自回去睡觉……密友均已星散,这种雅趣自也不能复得了。在寂寞的白马湖,朱自清又陷入了自我反思的苦闷之中。他随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追寻已失去的自己。自从走出校门之后,生命之树又增加了五道年轮,但这几年他做了一些什么呢?生活担子越来越重,就在五月间又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养家糊口,这几年来他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各地游转奔波,在风尘中逐渐老去。他认为“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其真趣可言”。但命运之神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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