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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狱中绝食纪念“七·一”

  日子在极其单调苦闷的心境中一天天熬过去,眼看7月1日党的生日快到了。

  6月30日早上放风时,我和老孙、黎子颖跑在一起,我建议明天绝食一天,并由我今天向波特纳提出书面抗议:抗议美方不遵守双方协议,扣押代表入狱,要求立即将我们中国代表释放回“602”去!我们为此绝食一天。

  我说:“这也向敌人表明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对自己党的感情。”

  他们赞许地点了头,黎子颖还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使我很受鼓舞。

  回来后我又请看守长给我纸笔,他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来给了我。我回牢房趴在地板上写完“抗议信”并请看守长代为转交。他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三人拒绝进食。那位送饭的朝鲜难友奇怪地看着我。我用不熟练的朝语告诉他:“我们党的生日是今天,我们对她想念!”

  他悄悄地翘起大拇指说:“中国共产党万岁!”

  下午,布鲁克斯上尉和一个手里端着盘子穿白大褂的美军来到我的牢房。我自从在前方战俘收容站见他一次后再也未和他见面,但他给我的印象太深,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进来后上下打量着我说:“张,你瘦多了!你不听我的劝告,落得如此下场,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说:“承蒙您来看我,谢谢!我并不后悔没有到你们第八军去当平民翻译!”

  “你又不是共产党,跟着他们胡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太单纯了!”

  “我本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但你们却把我教育成了一个相信马列主义的人,这算是你们的一大功劳哩!”

  他的脸色一下变了:“我不允许你在监狱里还搞什么绝食斗争!我奉波特纳将军之命来劝说你们!如果不服从命令,我将给你们注射针药,让你们的胃里沸腾起来!”

  我看了一眼那个美军端的盘子,那里用纱布盖着的真是注射器。

  我正色道:“布鲁克斯先生,如果你真敢对中国战俘代表下毒手,如果我不死,我一定要向全世界控诉你!”

  他狠狠地看着我,一挥手和那个美军医生一起退了出去,把牢门“砰”的一声关死了!

  临走,他从窗口对我吼了一句:“我要让你永远在这里呆下去!”

  第二天,我凑空问老孙:“布鲁克斯去见你没有,给你打了针没有?”

  老孙说:“那个上尉就是布鲁克斯?打什么针?他进来看了看,话都未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是来查房的呢!”

  我便把他在我牢房的情况汇报了。老孙说:“你做得好,你在斗争中越来越成熟了!”

  人的一生受到真正值得记住的表扬不会太多吧。但是“成熟了”这个表扬却给了我多么大的激励啊!

  上午进餐时,我们3个中国人都在碗底发现了一个肉团子。这是监狱伙房朝鲜战友们冒着危险拿狱中美军的供应慰劳我们的。这使我十分激动,朝鲜战友们和我们心相连啊!我的这些朝鲜战友肯定也不会忘了35年前的那个7月1日和8月1日,这两天我们都进行了纪念性绝食,他们都这么慰问过我们。如今,他们也老了吧!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打听到,再见到他们呢!

  §囹圄中的反思

  在这个监狱里,除了每天一次放风、两次吃饭和晚上听命令躺下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只能困在那个1.6平米的牢笼里呆坐着,任生命无声地流逝。这对我这个生性活泼好动的人来说更加难以忍受。所幸的是敌人虽能囚禁我的躯体,却无法囚禁我的思维。我大半时间是靠板墙坐着,抱着双腿,低头闭眼,轻轻摇晃,让记忆把我带往童年、故乡,带到外面那光明、温暖的世界里去。

  虽然我对自己幼年毫无记忆,我也能根据父母告诉过我的情况再次去想象:想象1929年7月23日我在上海四川北路那个四川饭馆的里屋呱呱落地;想象父亲在北平工业大学毕业后失业,到上海开饭馆,满头大汗地在充满油烟的灶间给顾客炒回锅肉的样子;想象母亲为了继续她在德国人办的妇产专科学校学习而不得不离开我去上学,回来却发现我爬在床上抓自己的粪便吃,心痛得抱着我大哭的样子;想象“一·二八”事变后父母带着三岁的我绕道厦门、广州、武汉回老家四川广安县代市镇时的仆仆风尘……

  从那以后,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童年的嘻戏欢笑,祖父母对自己的钟爱;在祖父那幢兼营造纸和卖纸张文具的小作坊里和哥哥们捉迷藏;清明时节全家下乡去祭扫那么多的祖坟时,我们张家众多的小孩子在竹林和松树、青杠树林子里奔跑着“打仗”;在乡下那铺满月光的石坝子里玩老鹰抓小鸡……

  我闭上眼,生怕这么令人愉快的回忆飞去:在代市镇小学那用庙宇改成的阴暗的教室里的琅琅读书声;我和同学们趴在草地上支着下颏出神地听国文教师给我们讲《木偶奇遇记》;在远足旅行中,我们在石岩下躲雨时自然课老师给我们描述将来人类怎样用电光来轰散乌云,赶走我们四川那没完没了的雨水了;在旧风琴伴奏下,音乐老师在教我们唱儿歌:

  “蝴蝶姑娘我爱你,你的家住在哪里……”

  啊!我的亲爱的启蒙老师们,是你们给了我文明、智慧和理想!你们在哪里?我的泪水洒满了衣襟!

  回忆飞到了抗日战争:镇子上来了一批东北流亡学生宣传队,对着我们这批穿草鞋的小朋友们唱:“打回老家去!”我们陪着他们哭,参加他们为庆祝台儿庄胜利举行绕镇子一周的“提灯大游行”。

  音乐老师开始教我们唱《中国不会亡》——“啊!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我止不住轻声地哼起这支记忆深处的歌子来。

  有时,饭送来了,我的回忆暂时中断,但吃完饭,那种噬心的孤独感又迫使我尽快钻进回忆里去:武汉失守了,大人们的情绪十分低沉,我看见几个教师在宿舍里流着泪唱:“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在我那少年的心灵里深深地播下了爱国和仇敌的种子!

  然后是小学毕业,我抱着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奖品跑回家。祖父抚着我的头说:“老三,你爸派人来接你出去,你别把公公婆婆给忘了啊!”我扑在祖父身上哭嚷着不去,但第二天还是拿着祖母给我们三兄弟煮的腊肉跟一个伯伯哭着上了路。到广安县坐船去重庆,又坐汽车去成都,最后到了雅安。一路上的新鲜事真多啊,那么美的渠江、嘉陵江;重庆有那么高的楼房,街上有那么多的人,大哥、二哥拉着我,怕我走丢了!成都有那么好吃的麻婆豆腐、米花糖;到了雅安,站在摇摇晃晃的铁索桥上看水流湍急的青衣江真好玩;在父亲当总工程师的那个稚安毛织厂里,有那么多飞快旋转着的纺线机……

  啊!我的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故乡,你曾在我梦魂中出现过多少次,现在我多么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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