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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难友们一个个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对祖国的敬仰,对祖国的思念,对祖国的忠诚前去跪着缝旗、吻旗,呜咽声更大了,歌声、哭声和着风雨一起飘向远方。

  啊,祖国,你听得见我们在地狱里的呼唤吗……

  那天下午没有美军来巡查,我们松了一口气。当天夜里,曾德全等几位比较有力气的战友在风雨掩盖下悄悄地在操场上挖着埋旗杆用的深坑。地面极硬,又无工具,实在难挖,随即改成将三个空汽油桶紧靠一起,在桶里装进石块、土块,三个桶的空隙中将立起旗杆。岗楼上的探照灯几次穿过雨帘照过来,他们急速趴在泥水里不动,回屋时已成了泥人,大家赶忙为他们擦身换衣。军官队的战友则将卸下的帐篷支柱用铁丝绑成一根长达十余米的旗杆,这一夜大家几乎没有合眼。

  从对面“72”集中营传来的一阵阵狗腿子们的狂喊,难友们的惨叫彻夜不停。我们“71”的战友们愤怒之极,轮流冒着雨到外面对“72”高唱革命歌曲、喊口号,激励难友们坚持住。

  1942年4月8日凌晨,雨逐渐停了,“71”地下党委决定,天一亮就升起巨济岛的第一面五星红旗。

  钟俊华、何平谷被指定去升旗。天刚亮,先是军官队10名战友抬起系好绳子的旗杆冲出去,把旗杆在三个汽油桶之间立起来又迅速填进砂石固定好。钟俊华、何平谷又冲出去站在汽油桶上把旗在绳上系好,等着升旗。

  岗楼上的美军好像睡着了没有动静,值岗的南韩军人在外面还傻瞪着眼。全体战友迅速集合到旗杆下,军官队副大队长骆星一站上士坡指挥大家齐唱国歌。鲜红的旗帜在海风中,在雄壮的国歌声中慢慢地升上了杆顶,骄傲地飘扬起来。

  这时,岗楼上的美军像是刚弄清了怎么回事,大喊起来:“降下旗子,你们这些混蛋!快降下,否则我要开枪了。”

  在公路值岗的南韩军人也跟着喊叫起来,同时拉响了枪栓。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吴孝忠走上去用日语向那些南韩军说:“根据日内瓦公约,战俘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信仰和升自己的国旗。”

  南韩军看了看岗楼上正在用机枪瞄准国旗的美军,蛮横地嚷着:“不行,你们再不降旗,我就开枪。”

  吴孝忠拍着胸膛说:“你敢!你要开枪就朝这里开吧!”

  岗楼上的机枪响了,南韩军人也扣动了扳机,吴孝忠同志捂着肚子倒下去!任贵全、孙长青战友也倒在了血泊中!国旗上洞穿了一串机枪眼。

  难友们愤怒了,一些同志跑去护理伤员,许多人在地上寻找石头准备反击。马兴旺营长振臂高呼:“大家不要动,共产党员站到前面去掩护群众!”于是,党团员迅速出列拉起手围起一道人墙,《解放军进行曲》的歌声更加响亮,敌人似乎被自己的枪声吓住了,暂时沉寂下来。

  老孙在我旁边大声对着我耳旁喊:“泽石,你赶快去找格林要救护车!”

  我转身朝“71”联队部跑去,我看对面“72”的帐篷外面站着好多好多难友在仰望着那面不屈的五星红旗,狗腿子们提着棒子不知所措。

  格林正在联队部里来回转圈。见我去了,急问:“你们怎么搞的,死了人让我怎么交代!”

  我也焦急地说:“请您先打电话要救护车吧!有三个人倒下了,晚了就不行了!”

  他急忙拿起电话往医院里打,我又跑出联队部去看国旗。机枪又响了起来,机枪子弹将旗杆打得木屑横飞,终于系旗绳被打断,旗子慢慢地飘落在保卫它的人丛中。

  三个重伤员被战友们用雨布做的临时担架抬到了联队部。我跑向吴孝忠,见他脸色煞白,就伏身问他:“孝忠,孝忠,你伤着哪里了?”

  他努力笑了笑,喘着气说:“大概是肚子打穿了,不要紧。”我赶忙扭过脸去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我又跑过去看了孙长青,他的左腿被打断了。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我忙回身去和格林一起打开大门。两位美军护士给伤员做了包扎,大家七手八脚急忙把伤员抬上了救护车。鲜血一滩滩留在大门口,它那殷红的颜色多么像国旗上的红色啊!

  上午10点,几辆卡车和一队美军开进了第71集中营,带兵的上尉对我说:“奉杜德将军之命,前来审查甄别。”他指着几个穿军装的黄种人说:“他们会讲中国话,将由他们来审查,请把你们的人排成队,带到联队部跟前来。”

  我立即回去报告了情况。大家紧急集合,带好简单的行李,整队前往联队部。

  那个上尉又说:“你们将一个一个进入联队部,单独地、自由地表明自己的去向,愿意去台湾的立即上车送走。”

  我把老孙介绍给他说:“这是我们的少校,我们的代表,请听他的回答!”

  老孙严肃地对他说:“我们已经明确地向你们的杜德将军表明我们对甄别的态度,我们全体238名志愿军战俘也已全部签名向杜德表示了回国意愿,你们不用再麻烦了。”

  那个上尉听了我的翻译看了看格林中尉,问:“您知道这是真的吗?”格林肯定地点了点头。

  上尉回过头看看秩序井然地静坐着的战友们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便挥手说道:“那就全部上车走吧!”

  我们一面激动地想着:“可能这就要上船回国吧!”一面列队上了车。

  汽车发动了,我回过头来望着71集中营,看了看我们整整半年在那里住过的铁皮房子,看了看仍然屹立在那里的旗杆。心想:“再见了,永远再见!‘71’,你这巨济岛的小延安。”

  这时站在旁边的钟骏华小鬼把我的右手拉进了他的怀里,我触摸到那面五星红旗的滑润的绸面和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

  我的左手又被攥住了,我扭过头来,看见的是曹明的满脸笑容。他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咱们胜利了!”

  1987年1月的一天,一个须发皆白士里士气的老头叩开我的家门,他激动地对我说:“啊,我就是找你,泽石!”说着就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赶紧请他进了屋。坐定后,他让我仔细端详他,要我猜一猜他是谁。我努力回忆着,过了好半天,仍然认不出来。我难为情地摇摇头。他却对我笑了笑。我一把抓住他大喊一声:“曹明!”他什么都变了,只有当年他那深深印在我心中的笑容却一点也没变!

  “啊,曹明!”我声音嘶哑了。

  他立刻把我抱住,哭了。他不断他说:“见了你!我就想大哭一场。”原来,他回国后一直在山西一个农村当农民,这次是到北京来上访解决他的党籍问题的。

  这年2月,当年的小鬼、现已两鬓斑白的钟骏华出差来北京,也到我家来看我。他在成都当一个供销社的书记,他是我们战友中能在我们落实政策之前就入了党的少数几人之一。这些年来,每逢春节他总要托人捎给我一些充满兄弟情谊的土产品。这次是亲自带了泸州大曲和他爱人张雪明亲手做的四川腊肉来“探亲”的,喝着家乡酒我们一起回忆了那次反甄别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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