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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邓哲被他唤醒了,她问:

  “隆平,你做了个啥梦?为啥那样悲痛?”

  “我梦见了苏格拉底……”

  “咋做了那样的怪梦,隆平,你一定要想开些,我还是那句话,你可要坚持住啊,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一切都会好的,厄运过去便是曙光。”

  他劝慰妻子说:

  “现在我们经受的苦楚和磨难,比起将来的成功,就显得微不足道。所以,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介意。”

  他以一个哲人的口吻对妻子说:

  “山谷越深,山峰越高。我们眼前所经受的苦难,其实是对我们未来的祝福。”他接着说下去:

  “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无不是从患难中走来。应该说,苦难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好的礼品。”

  因为话题太沉重,袁隆平难以入睡,索性爬起来,想给那几株残秧找个“安家”的地方。他悄悄走出家门,走向沉沉的黑夜 ……

  校园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天放晴了,幽暗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忽然,附近有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袁隆平的心紧缩成一团,他害怕黑暗中窜出一条恶犬。

  这时候,只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在他家门前攒动: “是谁?”

  “袁老师,是我们!”他的两个学生李必湖与尹华奇同声回答。

  那个年头是“亲不亲阶级分”,很多朋友都退避三舍。因此,来家串门的人,都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更何况夜深人静之时!

  “袁老师,咱到屋里说话吧!”尹华奇说。

  “哎呀,你们俩深更半夜咋敢到我家来?你们就不怕被人发现吗?”袁隆平一边给两个学生开门,一边说。

  “我们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子弟,我们怕什么?”他二人同声回答。

  “现在‘文化大革命’势头正盛,你俩应站在革命群众一边,对我进行揭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应到我家来。”袁隆平忧心忡忡地说。

  “袁老师,我们可不是那种随风倒的负义之人,我们只相信袁老师的学问大,你搞的科学试验是为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我们佩服你。”

  “这么说,你们没有参加砸钵子?”袁隆平问道。

  “袁老师,我们直说吧,”尹华奇说,

  “昨天,我们听到了要砸你的那些盆盆钵钵的风声。夜间,我俩便悄悄地赶往你的盆栽实验场,分别从无雄花粉、雄花粉败育和雄花粉退化等三种类型中各选了一盆不育系秧苗,藏在学校苹果园的臭水沟里……”,

  李必湖接着说:“那臭水沟奇臭无比,无人光顾,是很安全的地方,杂交秧苗虽然少了些,但毕竟没有绝种啊!”李必湖情深意切地说:

  “袁老师,我们很快就要毕业回乡了,倘若你在学校搞不成杂交水稻,就到我们村里去搞,我俩养活你,我俩继续当你的学生。”

  袁隆平与邓哲听了两个学生的一席话,激动得相对而泣。

  袁隆平的一颗心被两个年轻人的举动震撼了,泪水夺眶而出。他苦心经营的雄性不育系终于没有被彻底毁掉。他想到,倘若这5年的心血被这场浩劫彻底毁掉,他该如何面对尚在饥饿中挣扎的同胞?如何对得起关心杂交水稻研究的领导和同行?如何对得起为这项研究在骄阳下几度中暑的妻子?他自己又怎能继续杂交水稻的研究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遇上了忠于杂交水稻事业的两位好助手。他心里漾起一种自豪感。他感到,两位学生给他带来的这份意想不到的厚礼,自有它深刻的内涵,似乎在向他昭示着未来的一线光明。

  奇怪的是,造反派和工作组迟迟没有把他揪进“牛棚”。这使得他有幸继续偷偷摸摸地挨近那臭水沟,提心吊胆地经营着他那几盆残存的杂交水稻秧苗。

  他对这些残存的秧苗怜爱不已,尽管它们的培育价值再也抵不上那60盆完好者,但是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些残存的秧苗却有着同它的主人一样的倔强性格,它们似乎是一种象征,似乎是以残株在示意一种不可屈的坚强意志。

  连日来,他对那些残存的秧苗倾注了全部的爱。当天空密布阴霾,当灾难临头的紧急时刻,他依旧毫不懈怠地将自己的才智和辛劳无私地奉献给杂交水稻事业。

  这一天下午,学校文革办公室的一个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叩响了袁隆平家的门扉。虽说袁隆平早已做好了挨批斗、关“牛棚”的思想准备,但这位红卫兵的到来,还是把全家吓了一跳。

  “小同学,是要批斗我吗?”

  “好像是今天晚上要开你的批斗会。不过,工作组王组长让我叫你到文革办公室去一下,我也不知道这是否与开批斗会有关。你准备一下,自己去找王组长吧,我要布置批斗会的会场去。”

  这时,邓哲放下怀中的小五一,走过来,为丈夫倒了一杯水,说:“没关系,先喝下这杯水,你又没做错什么,顶多是下放当农民。中国有几亿农民,当农民怕什么,要当农民我俩一块当。只要不离开土地,我们可以重新培养雄性不育系,我们照样可以把杂交水稻搞成功!”

  袁隆平眼含热泪,吻别了妻子,吻别了儿子,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邓哲作为妻子,真正明白他,理解他,这是多么不易啊!

  袁隆平扣响了学校文革办公室的大门。见那里挤满了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人们唧唧喳喳,像是在争论着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袁隆平装做非常镇静的样子来到工作组王组长面前,问道:

  “王组长,你找我有事吗?”

  王组长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

  “袁老师,你等一等,我布置一下今晚的批斗会。”

  只见王组长不慌不忙地向那些红卫兵们交待着什么,袁隆平只觉得脑袋发胀,他什么也没听到。然后王组长转身说:

  “袁老师,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谈谈。”

  王组长慢悠悠地,像与老朋友散步似的,把袁隆平带到了农校的试验田边,要他一同坐下,面对滚滚东去的沅江水,王组长慢条斯理地讲起了“文化大革命”中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政策。

  袁隆平心想,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实在等不及了,便心急火燎地说:

  “王组长,你还是谈谈今晚上开批斗会的事吧!”袁隆平单刀直入地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批斗会?唉!那是原先的安排,现在——今晚的批斗会与你无关了。”王组长说,

  “你怎么知道今晚要开你的批斗会?”

  “你派去叫我的那个学生对我说的。”

  “这孩子真是乱弹琴。今天我们不说这个了,因为批斗会与你无关了。”王组长态度很平和,谈吐很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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