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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记


  粟裕同志的遗著《粟裕战争回忆录》即将付排,面对这一摞摞的稿纸,我的心情难以言喻。

  粟裕同志决心写战争回忆录是在“四人帮”最后一跳的一九七六年夏。早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他对出现在军事领域内的形而上学、唯心主义等倾向即有不满。他说,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灵魂是唯物辩证法,把毛泽东军事思想归结为几条固定的公式,把错综复杂的战争进程表述为高明的指挥者早就规划好的,并以这些观点来教育下一代,打起仗来是会害死人的。当时他处于逆境。一九五八年在所谓“反教条主义”中,他受到错误的批判,由总参谋长调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他不计个人得失,顾全大局,坚韧不拔,积极协助叶剑英元帅开拓军事学术研究。我的头脑很简单,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既对现有的一些材料不满意,何不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战争体会写出来。以后我又几次说起,每次他都默默不答。

  十年动乱期间,他一直受周恩来总理的保护,在周总理的直接领导下做点工作。一九六九年冬的一个夜晚,他回到家中激动地对我说:总理找我个别谈话,总理说:“你现在已回不了部队,你就在我身边、在国务院做点工作吧!”我说:“我打了一辈子的仗,不会做地方工作。”总理说:“不会做,可以学嘛!”我请求总理替我向毛主席报告,一旦打起仗来,我还要上前线!总理立即答应我。并说:“那当然”。一九七〇年四月,周总理给了他一次沿我国北部边界视察的机会。他在五十天内,乘坐吉普车,沿边界荒漠地区,行程五千余公里。他亲自察看地形、工事、哨所、兵营,找各级指战员交谈,召开座谈会。他亲眼见到我军的军事思想、国防建设受到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极“左”思潮的破坏,同时也了解到许多指战员的心声。回京后,他向周总理作了口头汇报。周总理说:“我同意你的观点。”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反革命集团垮台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对未来战争的一些想法报告中央、中央军委。由于他的不少观点同当时占统治的观点相对立,执笔的同志出于好意,迟迟不敢落笔。他得知后决定自己动手,他口述,要我作记录。我心情紧张,拖后腿说:“你这是何苦,难道你为直言而吃的苦头还不够么!”他严肃而又激动地责备我说:“战争是要死人的!我是一个革命几十年、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如果面对新的形势,看不出问题;或者不敢把看出来的问题讲出来,一旦打起仗来,就会多死多少人,多付多少代价。而我们这些老兵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我为他的革命精神所教育,再也没有干扰他。以后他还陆续写过一些报告。然而,当时“四人帮”仍占统治,他的报告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一九七五年十月,他在多次发作心脏病的基础上突患心包炎、胸膜炎、肺炎。脱险后,一九七六年一月,又一次发作心肌梗塞。夏季,重病初愈,对当时的形势极度忧虑和悲愤。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多次希望我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战役、战斗写出来,但我从来不准备写。现在,我郑重地考虑了,决心写。这也许是现情况下我能够为党做的一点工作了。”他说:“我也考虑到了,即使写成了,不一定能出版。那不要紧,留给家人、儿孙们当故事看看也是好的。”他又说:“我将主要地写战役、战斗的背景,作战方针的形成,战场形势的演变以及我个人在当时形势下所作的若干考虑,以求能如实地反映一个战役指挥员是怎样去认识和掌握战争规律以夺取胜利或者导致失败的。我这样写,可能会受到有些人的非议,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离开战争指挥者的种种思考去写战役、战斗,就是死的;最多也只能算是战斗详报,而我没有办法去写其他指挥者们的具体思考。”他为我们规定整理材料的指导思想说:要写,就要坚持实事求是,按历史的真实来写。时间隔得很久了,你们要对我的回忆找有关材料核实。至于观点,我欢迎你们参加讨论,提出意见,但是最后还要按我所认识的程度来写。这就是实事求是和文责自负。

  我们开始工作。他讲述,我们记录整理。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他欢欣鼓舞,积极投入到拨乱反正的斗争中。他说,写回忆录的事,现在不急了。我也把希望寄托在待他工作稍稍轻松,身体进一步康复的时候。虽然讲述和整理工作一直在进行者,但进展很慢。不料,一九八一年二月一日,他突发脑溢血。我悔恨欲绝,责备自己未能抓紧时间请他多谈一些。两个月后,他的病情竟然得到稳定和好转。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记忆和思考力,发现他的记忆力衰退了,但分析、思考能力仍如既住。一天,我问他,还想完成那本回忆录吗?他说:“当然想的”。再如过去那样由他作系统的回忆和讲述是不可能了。我在保护他的健康的情况下,以闲谈的方式向他提问。每次,他都能简明扼要地答复我。少数时间,他精神好时,还能就某一战役作比较系统的回忆和讲述。就这样,我们一点一滴地继续积累了若干材料。在他重病之后,由组织上指派帮助整理材料的几位同志陆续回到其他工作岗位。整理回忆录的工作基本上停顿下来。但我想只要能把他的回忆材料留下来,将来总可以再想办法整理出来的。

  不幸接踵而来。数月后,他又发作脑血栓,此后便反复发作。他的语言、思维逐渐地迟钝了。但在每次病情好转后,我仍不放弃一点一滴地问问他。有一次、对一个重要问题,必需听取他的观点,我几天内多次向他提问,希望他谈一谈。不料,他每次都默默地望着我而不答言。我心急如焚,悔恨交加,掉转头泪如雨下。我觉得这项工作实在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如果再进行,对病人来说就大残忍了。几天后,他忽然力我说:你不要着急,你问我的问题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我现在表达能力很差,慢慢地我会讲给你听的。就这样,我们又坚持工作了下去。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五日,他的病情急剧恶化。一九八四年二月五日下午四时,粟裕同志终于离开我们而去。当时我立在他的身边,在极度悲痛的心情下对他立下誓言:你安心地去吧!我一定要完成你交付给我的任务。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三日,中央军委杨尚昆副主席由外地赶回京为粟裕同志治丧。他代表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接见并慰问我。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向杨副主席报告:“我和子女都没有什么困难。只有一件事,就是粟裕同志的战争回忆录还没有完成,他留下不少口述材料和文字材料,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把这项工作继续下去,直到完成。”杨副主席立即批准了我的请求,并批准粟裕同志原秘书朱极同志作为专职干部参如这项工作。后来,杨副主席又为本书题了词。这对我真是最大约安慰了。

  这时,不少粟裕同志的老战友、老部下以至一些青年同志,也在关切这本回忆录。当他们得知中央军委已经批准继续进行时,无不感到欣慰。有几位同志主动地表示愿意和我共同承担这项工作。就这样,写作力量得到解决。我们的工作无疑困难得多了。我们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力求使整理的材料符合粟裕同志的原意。我们深切地体会到有多少重要的思想、观点、材料已经随粟裕同志的离去而失去了。

  以上种种情况,不能不使这本《粟裕战争回忆录》在思想、内容、文笔、风格等各方面带有明显的特色和不可弥补的缺憾。这是我要写这篇编后记的主要原因。

  在困难的情况下,主动协助整理材料的有:姚旭、周乐亭、周蔚昌、徐充、徐玉田、秦叔瑾诸同志;曾在不同程度上协助整理过材料的有:奚原、王希失、胡石言、吴克斌、郭树元、项明、张卫明、白艾、陈佐、熊铮彦、刘立勤诸同志;协助参加过文字修订工作的有:金子谷、张剑、张志学、严报衡诸同志。刘祥顺、鞠开同志以及更多的同志曾参加了技术、资料、图片等等各方面的工作。解放军出版社对本书的出版给予了积极而热情的支持。

  让我用粟裕同志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编后记。粟裕同志曾不止一次地对协助整理材料的同志说:“回忆录今记述的一切成功和失败,经验和教训,是参与革命斗争的所有人们,特别是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至于这本回忆录的能够成文,则是我与同志们的合作。”

  谨向参加《粟裕战争回忆录》的整理、出版等各项工作的所有同志致哀心的感谢。

  楚青
  一九八七年七月

影像

粟裕和夫人楚青(1923—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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