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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在干校期间,有那么多位理工科及无线电专业的老师,我很少向他们请教,好像我和他们在学识上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不过,有意或无意,听他们讲一些基本理论,或脱口而出的生活用语,也不能说没有收益。比如:一位工程师对我讲,“你知不知道,‘磁动生电,电动生碰’这个道理”。我上高中时学过物理,我怎会连这个基本道理还要他提醒呢?我至今不明白,我在高中费过多少脑筋、占用过多少时间学的几何、代数、物理,化学,现在都在哪里。怪不得我准备成人高考时,借了一套高中理科的课本,打开一看就傻了,几乎是必须从新学起。我那时总在梦中梦见我还有那么多难题根本无从解起,所幸,找回了一点儿,但今天又忘到九霄云外。

  我与一位技术员出身的战友蹲在井台洗衣服时,他忽然说:“你用肥皂也好,用洗衣粉也罢,搓过之后,过多少遍清水都不可能绝对干净,因为这不是化学反应,说通俗点吧,这叫做稀释法,这是对脏东西的稀释。”咦,我忽然觉得,这简直是文学的形容。但学文的人还很少有人对生活中的常识这么表述。后来我听到过这样的见解:一位在英国考出教育的人说,理科教师,总是以最通俗的表述方法,把深奥的科学概念简明地传授给学生;而文科教师正相反,总会把一个简单的概念描绘得复杂而离奇。

  在我喂猪时,由于一个人忙不过来,连里派了一位老同志帮我,他把铺盖也搬到我那小破屋。这使我有了个伴儿,我管他叫罗工。罗工天生一副好脾气,总是笑容可掬,自从他与我“联袂”喂猪之后,就一天一个新花样,差不多天天都对那几缸发酵饲料进行研究,一会儿用温度计插进缸去测量一下,一会儿和我商量,换个用料的配比。我简直觉得好笑,这又是一位“连西瓜也不主张平平常常吃不去”的人。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冷嘲几句,不过那方式是温和的,我一味地鼓励他好好试验,表示要向他学习。他却真的很高兴。于是我又开始惭愧了,昧着良心,不该这么戏弄人。

  有一天,我对他说:“您多休息会儿吧,咱们又不一辈子养猪,您难道还想来个世界性的创造发明吗?这小破屋四面漏风,您有再高的招儿,架不住咱这寒窑太冷,能这么对付别把猪饿死就成了。”罗工一如既往地鼓捣那几缸饲料,直到他先我回城为止。临分手时,他还传授我一本记录与心得,他绝对是大大的好人,从不计较我说过什么话,对我一向客客气气,我才体会到在干校这个地方,还有这么个不改文雅的文明环境,尽管在猪圈旁。

  想当年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忍辱,卧薪尝胆之时,曾有人目睹他的小环境,叹道;“他日必成”。因为在那样一个破茅庐中,君臣之礼未尝有半点偏废,仍然依法度礼仪,仿佛在料理朝政与治理国家。

  我们这间小破土棚子似的房子,如果也叫房子的话,伊然如一间高级办公楼的办公室,我们也以礼相待,平时我粗口吆喝猪们,但在罗工那样一位老工程技术人员面前,我怎敢有半句粗话。

  别人问我,罗工和你相处如何,我说:“我们很合得来,不过没有共同语言。”一位原来和罗工一起的战友,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他的故事。他说,罗工这个人做起学问,几乎家门都忘了,他住在三楼,一天下班,他想着设计方案,到了二层掏钥匙开门,锁怎么也捅不开,罗工正在奇怪,门开了,原来人家听见外面有人撬锁出来查看,一看笑了,原来是三楼住的罗工,就说,老罗,您开错门了。罗工也笑了,说:“噢,您原来是住在我楼下,对不起。”

  第二天,罗工又走错了门,又去开那家的门,那位老兄又出来了。没料想罗工先说了话:“噢,您还住这儿呀,对不起。”我听了笑得肚子发酸。

  有一天晚上,罗工忽然打破沉默说:“你能不能设想一下,将来电视会发展到什么样?”我说:“罗工,您还提什么电视呀,我快忘了电视什么样啦?”罗工说:“你想想,有什么关系,越大胆越好。”我说,“我可不是儒勒·凡尔纳,不过,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没关系,你大胆说。”我说:“以后还要什么电视机,你想看什么、吃什么、干什么,一按电钮,都出现在你面前。”

  罗工不但没怪我嘲弄他,反而笑眯眯地点头说:“想得好,这个我却没想到。”

  罗工和我一块儿喂猪,住同一个土房子,可是我竟然从没向他请教过任何技术方面的知识。

  如今,罗工已退休了,电视日新月异,但离我在干校猪圈旁说出来的设想,还差十万八千里,我期待着有朝一日,梦想成真。不知罗工是否还记得那一年那个冬天的寒冷的夜晚,我在猪圈旁说的那个设想。

  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味这段岁月,无怨无悔,心平气和,因为那是已经过去的日子。无论是对或错,那并不干我的事,因为我在那个时代只能那么过,过得还有滋有味,大部分时光是十分快乐的。尤其当年留在我心中的诉说不清的感受,很多用来指导了我后来的生活与工作,有些回忆也已化成了我在电视节目中的串连用语。

  我至今也不把干校的生活当成苦难。尽管那时,当月上中天,独步田野、河边、场院,曾感到心际的阵阵苍凉。但那是大自然给我的震撼,以及对人世无常的感叹。

  今天想来,我真的很感谢让我去干校的人员,包括那些希望我永远在那儿的人。劳动并没构成对我的惩罚,而是给我身心一次锻炼,使我体味到生命中难得的情调。

  在干校期间是我一生中很愉快的时光,随着岁月的消逝,曾有过的消极或埋怨心理,已烟消云散,剩下的竟是越来越多的美好回忆。

  我有幸结识了那么多的战友、老师,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教诲,给了我多么大的帮助。

  在干校,通过繁重的劳动,使我身体适时得到调整。那是我记事以来最健康的时候,并使自己奠定了经得住摔打和吃苦耐劳的基础。在以后的加班加点、走南闯北中,高山大川,饥渴劳碌,和连续工作我都能轻而易举地对付。至于那些奇怪的口号“高温高速炼红心”、“架子车精神”、“啃干馍精神”、“一盏灯精神”,已被我扬弃了带有自嘲、虚夸的倾向,而指导我在人生中做好一切吃苦的准备,并真的能吃得了苦。享福不用学,吃苦却必须要有前事之师。“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什么工作,会比那时候还累呢?

  人没有一辈子顺利的,也没有一辈子倒霉的。然而你不可以不去为可能会出现的困难、坎坷、甚至无妄之灾作好应变的心理准备,使之猝然来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任何一种生活经历,包括不情愿的,觉得苦与累的经历,都是一个人的宝贵财富。生活方式的剧变,会使心灵脆弱的人惊慌失措,而心理坚定的人,却处乱不惊。心理素质是必须训练与锻炼的人生课程。有时我却真的在想“假如”二字,假如我从那时起至今仍在种地,仍在喂猪,又会怎样?我不知道,可是必须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几辈子种地,几辈子喂猪的是大多数。他们比起我,更能吃苦耐劳,更能心安理得,更能适应生活,更有顽强的生存能力。然而,他们大多数人并不比我智商低,并不比我接受能力差,并不比我缺少追求幸福的向往,只是他们与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

  我只要想到这些,就会时时使勃勃的野心得到抑制,使我更现实,更踏实,更能心平气和。后来,我虽然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又遇到很长时间的失意或不公正,但这一切,已不足对我构成伤害,反而更使我愤发要强。“文章憎命达。”做人、做文、主持、播音,都会从郁结之中得到一种力量。所以,我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过去的顺境与边境,我只觉得我自己没有荒废那一段时光。没有那一段时光,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干校生活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时光。

  写于1995年7月华沙改于199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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