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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罗吉普开走了。张五娃机缘凑巧,集了点钱,分赴二十多个厂家,请对方帮他按套下的模子出产品。这二十多个厂家分布在好几个省,彼此不可能横向联系,机件凑齐,张丑娃可以自己装好一整辆罗吉普。但他不搞装车卖车的生意,他请人写了专门修理罗吉普的招牌,到路口、码头,凡有罗吉普进口、上岸、奔跑,而他本人又有可能抵达之处,打起招牌,做起了原始的广告。

  这一招真灵,由于罗吉普质量不高,爱出毛病,又由于各地均无配件,谁会眼睁睁把一辆车子扔掉,于是就找到张丑娃,而他有活儿必应,不论哪儿出了毛病,换什么件,他都有。一传十,十传百,张卫娃垄断了十多个省的罗吉普修理业务,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生意越做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资金滚滚而来。从补车胎摆摊儿开始,没几年功夫办了个修理罗吉普专业厂,我到他那里时,他已被当年报界称为中国罗马皇帝。但他仍不识字,他告诉我,他天天看电视新闻,研究风向与政策。

  他招了十余位残疾工人,给他们很高的待遇,一方面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同时也享受了残疾人福利事业免税的政策。他盖起了宿舍楼,给本厂工人分配了住房,还配备彩电、电冰箱。但谁不好好干,就请走人,退了住房,他有了钱,就进行各种义举,捐资赞助经常不断,连字儿也不认识,不知怎么竟成了某音乐组织的副会长。还听他自己说,赞助给当地电视台一辆车,让他们搞好宣传,捐给当地公安部门一辆车,好让他们追捕坏蛋。

  他和石家庄原市委第一书记贾然是“文革”中的难友,贾然当年的“走资派”,张丑娃大约是牛鬼蛇神,两人同住牛棚,有了情谊。以后,贾书记当然会在各方面给丑娃提携与爱护,丑娃有什么事也会主动请示贾书记,贾然同志和我是好朋友,我问起丑娃的事,他说,别看他目不识丁,但人精明,而且心肠厚道。

  张卫娃还有什么壮举我不清楚了,但我认为他的确了不起,据说他也不像其他暴发户挥霍钱财,他本人仍过着温饱知足的生活。不知哪位高人指点了他,他不承认自己是个体企业主,他说牌子就不是,因为一开始补自行车胎,他就以合作形式与人家联营,现在牌子并没变。他说,财产他个人将来不想要,那是大伙的,最后他自称他走的是南斯拉夫道路。在他憨憨地对我笑说之中,我让他给懵住了,会么叫南斯拉夫道路,我去过南斯拉夫,根本没弄明白。当时也真是不好意思追问丑娃,一来显得我知识太贫乏,二来也有个面子问题,彼此都有个面子,万一他不能解释,这不很有点挤兑人嘛。

  十来年前,张丑娃大约已拥有千万元的家底,那当然都在流动与不断扩大再生产之中。他自己是决不承认这钱是他的,他说将来都归大家,不想贼不信他的话,于是有一天,张丑娃接到了敲诈他的恐吓信,扬言如不带多少现金,按信中指定地点与方法交钱,要对他全家如何如何,张丑娃报了案。公安部门当然会很重视,你们用的车其中的一辆就是张丑娃捐赠的,现在人家出了事能不尽力破案吗?于是商议好,叫丑娃自己提着个袋子,到指定地点交钱,公安人员埋伏四周,张丑娃真的去了。诈财的人大概觉出点儿不对,就写了个条子,叫一个小孩子,把条子传给张丑娃,要丑娃换个地方接头,可是这个字条儿,对张丑娃如同天书,他认识自己名字,除了确知是写给他的以外,底下的字认识他,但他不认识它们,公安人员当时远远地看他在发呆。张丑娃只好回来把条子交公安局,结果贻误了战机,钱没交成,案子也没破,不了了之。

  我当时很有感触,张丑娃一个农民,不识字,可是他懂得经营之道,条件成熟,政策允许,他竟然在短短几年之内创下一片产业。这究竟怎么回事?难道知识分子真的不如他?我想是的,不是都不如他,起码,我就不如他。

  十来年不见了,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生意如何,后来出没出点儿问题,我都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我愿意在我心目中装一些没有终结的故事,至于如今南斯拉夫已然解体,波黑战火不断,丑娃还提什么南斯拉夫道路,也不清楚了。

  按照古典戏剧的界定,只有悲剧才算正剧《奥赛罗》、《李尔王》、《汉姆莱特》、《麦克自》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红楼梦》的最大特色是高鹗按照曹雪芹的原意,一反中国古典小说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套子,写成了一个悲剧结局,令读者下泪。

  那么生活中的悲剧是什么呢?我自己的感觉就是希望的破灭。但我不希望生活中的悲剧出现,我不希望听到类似丑娃这样的人后来出点什么不测。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是在如今高科技突飞猛进,现代通讯与现代化交通缩小了人们之间、国与国之间的距离,加之人口增加过度,地球真的变得小了,许多原来觉得神秘的事现在变得平淡了。我何尝不希望真的有鬼,真的有神,或真的有UF0,真的有过像一些杂志上写的百慕大的神秘传说,甚至我多么希望一些装神弄鬼的气功师真的有那大的如他们自己所吹嘘的本事。但是,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眼未见者不敢相信。于是,我失去了小时候晚上乘凉时听大人讲鬼故事时的那样一种又怕听、又爱听的乐趣。加之当时仰观天幕的深邃,流星的明灭,草虫的鸣叫,流萤的飞动,使我感到真正的诗意是略有恐怖的神秘。而今,我失望的就是那一片神秘已逐渐衰减,原来以为有的,无论是好的或坏的,都并不存在。尽管现代娱乐方式比我小时候多了好多倍,可是我却日益觉得情思的枯燥。加之,看到人世间原来以为美好的东西,后来就那么无情地幻灭、扭曲,我仿佛也受到了打击。

  于是,我又抱着眼不见心净,耳不听不烦的消极心理,去维护或维持我原有的对人对事的一种美好赞叹。

  张丑娃算不上当代英雄,代替张丑娃出现而能参与国际市场竞争的一大批人,毕竟会是有较高文化水准的企业家。我期待着张丑娃和经过现代科学知识熏陶的张丑娃们,创造出更加激动人心的奇迹来给我们看。

  过去有这么一句顺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说的是出身于农民来自农村的大学生,羞于承认自己的农民的儿子。我也遇到过一些人,在谈话中如果说到他们的出身,都不承认自己来自农村,直到如今,比较文雅的一句挖苦人的话,就是:“你真农民。”其实,我们都来自农民,至今,保证我们能生存下去的基础还是农业,还是土地,还是农村,还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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