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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白宫,准备提的问题也总算定了下来。当我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录像机已经架好,这是一个并不豪华的房间,历届美国总统都在这里办过公。我正打量着这个房间,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走了出来,他原是一位波兰人,很年轻,也很精干。他礼貌地同我打招呼,通知我:“总统推迟一小时来。”我明白,卡特需要时间与助手们商量答词。

  白官的秘书小姐们往来穿梭,走路一阵风,快节奏地处理手头的工作,一位小姐请我先到休息厅坐一下。

  这里已被记者们挤满了,这次是CCTV独家采录的新闻,其他记者进不了采访现场,但记者们却不肯放过外围活动。我需要静下来休息一会儿,昨夜没睡好。这时,一位黄头发小伙子很体贴地问我,“你紧张吗?”我笑着摇摇头说:“先生,我曾采访过几十位政界要人,卡特先生是其中之一。”

  “请,”正式采访即将开始,我再次进人现场。这时,卡特总统迈着轻快的步子笑容可掬地走来。他亲切地握住我的手问好,然后,就座随便聊了起来,这正式采访前的随意交谈,如果做成节目应该说会更动人。

  采访的时刻终于到了,一种历史时刻的庄严感在我心中升腾,这时的感受与我18岁在天安门转播国庆实况时的感受相同。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令人热血沸腾的国歌在耳边奏响,庄严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千万只手臂在挥动……作为崛起的中国人的一员,一种自豪的情感占据了我的全身,我稳住内心的激情,庄重地说出了这段开场白:“总统先生,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电视台记者第一次有机会采访一位美国总统。”采访顺利进行……结束时,卡特先生擦去额头细密的汗迹。白宫的一位工作人员走上前来表示祝贺,我意识到,这次采访,无论对中央电视台或对我个人都将是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经历。

  当我们提出继续采访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作出过贡献的尼克松先生和基辛格先生时,美方仅安排了我与基辛格的会面,却借口找不到尼克松,我们没能见到这位因“水门事件”下台的总统。

  在美国一次动人心弦的采访,发生在华盛顿九龙饭店。那天,我们预定采访一位来自中国的女经理,无意中却采访了另一位中国姑娘,我们一进饭店,经理就说:“这儿有一位中国人想见你。”“中国人?”多么亲切,我立刻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位华裔姑娘在举行婚礼,这位女子见到我站了起来,她很激动,我向这一对新人祝贺问候,向她说明了我的身份,出于职业习惯,我顺便问她对中美建交以及对邓副总理即将来访有什么感想。她说:“很好,他为中国人做了许多好事……”忽然,她口吃起来,我以为她太紧张了或许中文已不流利,只见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哽咽地说:“我希望中国人同心同力,建设好我们的祖国。”这时,她无语凝噎,全场肃穆,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不禁百感交集。

  她这番简短而朴素的话语里寄托着对祖国多么深厚的感情,又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情意啊。身在异域,心向祖国,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理解您的感情,小姐,我们的国家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这个场面被摄人了镜头,协助我工作的美国同行编辑鲁克尔先生,他在现场指挥摄影师一刻不停地拍摄,这突发性的采访被编人镜头传回了国内,这是一个事先并未列人计划,却很成功的报道。我感谢鲁克尔先生的真诚合作,不幸的是鲁克尔先生后来在一次空难中遇难,一架DC10客机在墨西哥上空爆炸,这条消息是我在电视新闻中播出的,然而我万万不会想到鲁克尔先生正在这架飞机上。他是一位性格沉稳而内向的人,颇有儒雅之风,记得有一次,我们拍外景来到林肯纪念堂前,那是一个不太寒冷的上午,细雨夹着雪粒纷纷扬扬,林肯的塑像坐落在那里,面颊深四,目光深沉,安详地面对这个朦胧的世界。在这肃穆的氛围中,我想到他为解放黑奴作出的巨大努力,想到他生前悲天悯人地惦念他多难的事业,我仿佛觉得一颗善良的心在他胸中跳动。鲁克尔问我:“你对林肯如何认识?”我记起了马克思对林肯的评价,我说:“他是一位我所尊敬的伟人,他的影响超越了他的国界。”鲁克尔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是的,他的影响也超越了他的时代。”我们都无言地望着细雨飘摇的广场,华盛顿纪念碑直指灰蒙蒙的天际,倒影映在一池水中。岑寂,闹市中的岑寂显得凄清。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又小有争议。鲁克尔一面介绍街景一面夸夸其谈。他洋洋得意地说:“美国是由来自全人类的优秀分子构成的,美国的制度无疑是最优异的制度。”我插了一句:“我无法欣赏可以自由得容忍集体自杀的现实。”他忙问我所指的是什么。“人民圣殿教,先生。”发生在美国的人民圣殿教集体自杀曾是举世震惊的一桩惨案。“你知道这件事?”他口气变了。“难道全世界都知道了的事情,您的中国同行会不知道吗?”“您怎么想的?”“我很难过。”我们都没再说什么。不过,我至今怀念他,他曾全力以赴地帮助过我。

  一位翻译小姐也与我们结下了友谊,这是一位美籍华人。开始她抱着略有敌意的态度对待过我,我们也争吵过,可是通过一个月的交往,大家有了了解,当我们即将分手时,她哭了,她送给我们小纪念品,送给我的一条领带附有一个小纸条儿:“赵先生,相见时难别亦难。珍重!”

  往事,已经过却了又一个十年。当时风华尚茂,如今岁染鬓白。是的,对这个职业来讲我已嫌老了,但我的心仍有一种渴望创作的激情。

  我曾出国访问过几个国家和地区,但第一次出国,又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的出国,留在心中的感觉是鲜明的。

  记得访问美国的最后一站西雅图,当我顺利地完成了最后一次播出,自然会产生了一股欣慰之情。几天来,每次都是在直播中不断收到递来的稿件,我振作全部精神,终于一字不差感情饱满地完成了任务,我如释重负,能不快慰吗!

  第二天,我们将再取道纽约回国,美国同行为我们饯行,地点在宇宙针塔旋转餐厅。室内,人影在闪动变幻的灯光下令人目眩,透过窗子,我看到在灯海中的西雅图的美丽夜色。

  “您此时心情如何?”一位美国朋友问我。

  “您呢?”我反问他,因为我没考虑过心情如何,我正在想着我事业的前景。

  白发苍苍的拉克先生说,工作完了,心情愉快,要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我说:“一个人自从脱离了孩提时期甜蜜的蒙味,我想就不太可能有单纯的快乐。”人生是短暂的,然而当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时,又是漫长的。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还有那么多的难点要突破,我从来没有一味的快乐。

  当年,我送别一位友人时,分手之际吟诵了几句即兴构想的诗,算作依依惜别之情的表示:

  “还记韶华时,京城春满楼。
  月夜酒方消,长谈志未酬。
  一任风波起,客梦上心头。
  从此天涯路,阳关故人愁。”

  不知我的那位友人现在何方。我想起一个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天各一方,但心是相通的。我们都面临过各种曲折,现在我们又都继续为实现共同的理想而拼搏着,西雅图的夜色迷人,但我的头脑却冷静地思考着应该做的一件件事情。

  一位美国朋友又一次提出要我考虑在美国工作,他说他喜欢我这个人,他可以为我安排。“谢谢,我已到了故土难离的年龄了。”

  我知道,我在美国所以受到热情接待,受到尊重,那是因为我是中国政府代表团的随行记者,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位老资格的播音员,离开了这个背景,我就难以存在。

  生我养我的故土,只有我知道我对你的深深眷恋之心。明天,我将回到您的怀抱,明天我将面临新的挑战。

  再见,美国。

  写于1988年9月改于1995年10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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