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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宁君走了。一青把我半拖着扶回了屋里。我抓住一青的手,哭着说:“一青啊,冰华的事情,我们到现在还瞒着她啊,她也是当妈妈的人,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对不起她的啊……”

  一青两眼怔怔地看着门外,不说话,泪水叭叭地落在衣服上。

  梅侠听了,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阵才说:“诗伯,冰华她怎么了?”

  我哭着说:“梅侠啊,冰华她死了。我们走了之后,敌人听说我们家大人都跑了,还有个孩子在魏家沟,就派了兵到处去找。你二姨妈带着她,白天晚上都往苞谷林子里躲,冰华在野地里着了凉,就发烧,烧得嘴都起了泡。你二姨妈又不敢带她去看病,就到那罗木匠的坟上去抓了些土,又和了些香炉里的香灰兑水给她喝,生生地让这孩子烧成了肺炎,死在了你二姨妈的怀里。临死的时候,还在问她妈妈买糖回来了没有……”

  梅侠一听,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哭了一阵才问:“那罗木匠,是谁啊,怎么要到他的坟上去抓土?”我说:“那罗木匠,是一九三二年和我们一起迎红军时候的苏维埃主席,后来被地主吴老肥勾结敌人杀害的。这么多年来,当地的老百姓都说他是好人,在世的时候为穷人分了地主的财物才被杀的,死了之后连坟上的泥土都是救人的神药,一有了什么灾病,就到他的坟上挖泥巴泡水来吃。”大家都不说什么了,好久一青才长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在城里,只需要一支盘尼希林针,我们的冰华就得救了。好乖的娃娃啊!”

  宁君前脚一走,我们后面马上就搬了家,这样即使她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找到我们了。宁君去的时候,袁建正在着急,说是这几天解放军都打过白马山,突破乌江天险,连彭水县城都围住了。国民党的达官要人们,跑的跑逃的逃,再不送钱来就要晚了。

  是啊,再不送去就晚了。解放军进军的速度,不但敌人没料到,就连我们也没有料到。这几天满城都在嘈,说重庆到成都的公路上,逃窜的兵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好多兵为了逃命,所有的行李和辎重都丢掉了,只剩下一身单衣;而重庆的白市驿机场则挤满了狼哭鬼嚎的官太太和少爷小姐们,每天挤掉的高跟鞋和丢掉的行李,都要用汽车装……整个重庆的秩序,异常混乱,常有散兵和走投无路的特务们,闯进大商店和有钱的人家,任意以私通或者窝藏共党的罪名绑架人质,动辄就要价成千上万的,弄得重庆街头人心惶惶,关门闭户。

  我惦着宁君,正在家里坐立不安,梅侠又一头撞了进来说:“诗伯,不好了,原来曾经告发过我的一个三青团的骨干,今天街上又碰上了,跟了我好几条街才被我甩掉了,这家伙会不会……”

  于是我们刚刚搬了两天的家,又得搬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哥呢?你哥他有两天没回来了吧?不晓得这两天,你嫂子那里怎么样了。”

  梅侠一边收拾一边说:“诗伯,我哥哥晓得,人家是两口子啊。你今天又说了一天了,说得人家心里怪紧张的。”

  这天晚上,下着小雨,半夜里我被一阵隐隐的雷声惊醒了。我把梅侠推醒说:“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雷声啊?”梅侠听了一会儿,突然翻身起来,飞快地打开收音机,我们的电台传来了解放军攻克南川县的消息。梅侠一下子抱住我说:“诗伯,南川解放了,这不是打雷,是炮声,是我们解放军的炮声!南川离重庆,就只有半天的路程,解放眼看就在这两天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刚一打开门,一青就拉着宁君扑了进来。我一看,连忙扶住说:“怎么了?宁君你怎么回来了?石泉他们的事情……”宁君在床边坐下,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说:“妈妈你别说了,没办法了。昨晚上半夜都过了,袁姨爹才回来,说那张法官回话了,他托的人,昨天晚上坐飞机跑了,跑台湾了。还说即使没跑,也来不及了,蒋介石都已经下了密令,执行大屠杀和炸厂计划,所有关押的政治犯,一律就地处决。”

  梅侠一听“就地处决”这几个字,啊了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我们全都进了城。按照宁君打听来的这个消息,到处奔跑,想办法救人救厂。重庆所有的兵工厂、电厂和电台,都是敌人破坏的目标,护厂队的同志已经发现敌人安装炸药的迹象;各个学校的学生,也纷纷组织起来,连夜守护学校。只是救人的事情,跑了两天一点眉目都没有。十一月二十八日早上,一青跑回来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渣滓洞那边,响了一夜的枪声。”

  接着,报上登出了消息,敌人终于在逃跑之前,先后杀害了关押在那里的我们的全部同志,还包括从城里罗汉寺、新世界、老街等监狱里押去的政治犯,一共大约七百余人。

  【走进黎明】

  重庆解放了。满街都是迎接解放大军进城的游行队伍,满街也游荡着乱七八糟的散兵、流氓、妓女。地下党的同志们,一瞬间就从“地下”转到了“地上”,驻进了和平路国民党的市党部里。我则带着孩子们,到临江门的介中公寓,挂出了“脱险同志联络处”的牌子,并在报上发了消息。一青他们找来了十多个人,有的当勤杂工,有的当采购员,有的到被服厂去找来了衣服,还有的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了奶粉、鱼肝油之类的补品。梅侠负责接待,亚彬负责警卫,一青负责对外联络,我管内务。我号召大家先凑了点钱,去办伙食,脱险的同志们找到了这里,没饭吃怎么行。

  正在铺排,来了一个人。这人隔着桌子,看了我半天,然后才上来说:“你,你还认不认得我啊?”

  我一看,是个勾腰驼背的小老头,蓬头垢面的,浑身上下襟襟吊吊,没一块好布。我想,这说不定就是我们脱险的同志了,可是看了老半天,实在是认不出是哪个来。那人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联诗啊,是我,是老肖、肖中鼎啊!你不认得我了,连你都不认得我了。天哪,我活出来了,我又见了天日了,我见到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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