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双枪老太婆 | 上页 下页
一三五


  我说:“二嫂,你和我不同,你再找一个可心的,我们还要等到翻身的那一天。”

  她摇摇头,说:“大姐,不容易啊,人一辈子,找个可心的人不容易。我那唐老二,人老实,说不来个啥,可是做事情实心实意的,没得半点虚假。跟了廖大哥这么多年,再苦寒再艰难,从来没说过半句二话。我们成亲后,好多年没得娃娃,他家老人说过好多闲话,连媒人都托了,给他另外找一个黄花女子,说那家人屋里穷,愿意让女儿来填房。可是我家老二高矮不干,一来说要是再生不出娃娃来,自己且不是作孽误了人家姑娘;二来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两口子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即便是前辈子欠了谁的债,如今跟着廖大哥这样为老百姓受苦受累积善积德的,也算是功德了,我就不信老天爷当真不长眼睛?后来我们真的有了山娃子,满月那天,我家老二打了两斤酒,硬把廖大哥和夏林、金积成请来喝了个够。说这都是廖大哥积下的恩德,积在了我们这些跟随他的人身上,我这辈子就看在我这个儿子的份上,也要跟廖大哥跟到底,让他们这一代过过好日了……”

  两三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唐二嫂这两三年中又找到可心的好人没有?现如今唐二嫂也牺牲了,像她这样的好人,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又和周辉同、陈文玉商量回去的事情。辉同说:“大姐,你是该回去看看。现在上面的保长甲长都换了,连徐清浦回去,都弄了个乡长来当起,情况的确好了许多。可是你也不能就呆死在那个地方,总要想个活泛一点的事情来做,将来有个动静也好起身。”

  我说:“好吧。辉同,你跟我一起上去,我们和清浦一起商量一下再说。”

  就这样,一九三八年的冬月间,我又回到了家乡。

  这是个寒场天,街上人少。我一身阔太太打扮,在黎梓卫下了船就喊了乘滑竿,大摇大摆从街上过,周辉同在我后面跟着,一路上尽是些莫名其妙的眼睛。我们径直到了太阳坪,早有人报了信。母亲昏花着老眼在门口张望,一见我的滑竿就颤巍巍地迎上来,拉着我半天才说:“屏儿,你是屏儿吗?你是魂还是鬼,早点给我说清楚,初一十五我都叫他们给你烧了纸的哟。我晓得你心头苦,你死了男人,我又把你的彬儿接起走了,你不明不白地被日本人炸死在外头,大白天来显形,是杨森那个挨千刀的害了你和我的儿,我晓得你心头苦……”

  我连忙把母亲扶回屋里,说:“妈,我没有死,真的好好的,我在外头做生意,上海被日本人占了,我就到了万县,这次是专门回来看你和彬儿的。”

  母亲这才信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阵才像是醒过来,四处一张望,从门角里拉过一个像叫化子一样的娃娃说:“彬儿,快,快叫你妈。”

  我一看,天哪,这哪里是我的彬儿,穿得稀烂,都冬月间了,还打着一双光脚,脚背冻得红通通的,肿起多高,溃烂处起了黑乎乎的血痂,一张脸糊得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楚。我一下把他拉在怀里说:“彬儿,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姐姐呢?姐姐在哪里?”

  彬儿愣愣地看着我,哇地一声扑进我的怀里,哭喊着:“妈妈呀,我们好想你啊,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们了。他们还说你不是我们的妈妈,是伯娘,要说你是妈妈,人家就会把我和姐姐拉去关起……姐姐她,她在二姨妈家。”

  晚上,宁儿从二姐家回来了,看着我泪汪汪的。女儿长高了许多,手里拿着一双鞋,说是给弟弟做的。我接过鞋来一看,碎布拼的鞋面子,底子扎得长一针短一针的;彬儿穿起长了一大截,却高兴得走来走去的。我忍不住又想哭。我长叹一声说:“屋里就穷得这么恼火吗?这娃儿好歹是廖家的一条根,就连一双鞋都穿不起了?”

  我那兄弟媳妇听了,在一边不阴不阳地说:“你这娃儿,麻烦事情多得很呢。那回人家听说廖玉璧的独儿子在这里,派了十多个兵来捉,还不是你那个憨痴痴的兄弟背起他跑了好几里路才躲脱?不晓得内情的,当然要说我两口子待不得自己的亲侄儿,哪里知道我们在其中担了好多惊吓?敢给他穿好吗?穿好了人家一下子就会认了出来,我们那个背时鬼又背起他去跑趟趟儿?”

  正说着,玉喜回来了,一张脸蜡黄,一身的鸦片烟气味,见了我高高兴兴地说:“嫂嫂,我们都以为你……”我盯了他一眼说:“你的鸦片烟烧舒服了?”说着站起身来,拉上两个孩子去看玉璧的坟。

  我和两个孩子坐在老黄桷树下,看暮云四合,群山消隐,漫天的晚霞渐渐化成了苍茫的夜色。哪里有坟?还是老黄桷树下当年的那一方平地。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也是在这里,在这一片新土面前来看玉璧。腊月的寒风,吹得黄桷树叶刷刷地响,我在心里对他发誓,要提着叛徒曾洪泽的头来见他。可是现在,他坟上的草都长得这么深了,我却两手空空。苏联没去成,队伍也散了,党组织不知道在哪方哪地。连我们的两个儿女也没管好。没有了玉璧,我怎么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飘呀飘的……星星出来了,晚风轻轻地吹,两个孩子在我的怀里静静地睡去,我又在心里悄悄和玉璧对话。玉璧的声音,很轻很柔:“玉屏,我知道你受的苦。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担着这么重的担子,是很难,可是你千万不能退下来啊。人生如逆水行舟,要退下来太容易,可是要再赶上去往前走,就更难了。我不在你的身边了,夏林、金积成、陈仁勇和我们好多好多的人都不在你的身边了。我们现在只能看着你,却帮不了你,只指望着你能够走完这条路,把我们的孩子们带到那个新的世界里。”

  我说:“玉璧,我好累啊,真的好累。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到那一天。”

  玉璧摇摇头:“玉屏,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是历来都很自信的吗?你不是历来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吗?要记住,天助自强者!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你对我们所有牺牲者的责任。在这条路上,你是幸存者,你幸存下来的意义,就是要走完我们没有走完的路。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所有在九泉之下的人,才会真正安息,也只有到了那一天,华蓥山牺牲的那么多父老乡亲,才会衷心地感谢你。”

  我偎在他的怀里,说:“我不要他们感谢,我只要你满意。”

  玉璧轻轻地拍着我,用他那满是胡茬子的脸擦着我的鬓发:“玉屏啊,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心。”

  ……

  第二天,我和周辉同一起到了罗渡溪,去见徐清浦。老朋友一见面,惊喜中又有些难过。清浦说:“玉屏,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也晓得你在万县坐牢,是雷青成救你出来的。你走了之后,朋友们一个个都散了,刘湘的那一伙人也各奔东西,明生也走了。我在重庆没有了关系,只好又回到家乡来。好在自己多少有些根底,他们又摸不透我这几年在外头到底干了些什么。这一年来形势松了些,我就趁机把这里的乡长抓到了手里。手里多少有点权力,许多事情要好办些。”我说:“清浦,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除了宣传抗日,也没有什么活动。据吴绍先当时跟我说的,红军走后四川的党组织破坏得很厉害,如果一时还找不到党的关系,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消极地隐蔽下去,总得找点事情来做。更何况都晓得他蒋介石的心不在抗日上,以后是怎么回事还说不定呢。现在我、你加上辉同、陈文玉一共有了四个党员,我们就成立一个党支部吧,陈文玉负责跑联络。我们按期过组织生活,交党费,商量工作,你看好不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