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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我听了心里很着急,直问华蓥山上的情况怎样了?马福林说:“老辈子,你莫着急嘛,让我一点点地讲给你听。”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我不想说了,说起来心头痛。”我说:“你讲吧,慢慢地讲。”

  “老辈子,毛垭口灵牌坡你知道嘛,夏炯在那里用马刀砍死的就有二十八个人。他们不用枪打,他们说打枪浪费子弹。夏马刀的人可恶得很,他们穿的都是便服,你在走路做活路,他就来跟着你,突然把马刀抽出来,就砍人。一进院子,就是大人细娃一齐杀,有好多人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华蓥山下光是全家杀绝的,就是一百多家啊!孙老幺你晓得嘛,他和他的女人小孩,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都被杀了。华蓥山上的徐老和尚被绑在柱子上当成靶子来打。周围一二百里杀去杀来,几乎绝了人烟了啊!”

  马福林吸了口烟,又说:“老辈子,还有那向屠户,在岳池、广安、邻水一带,也杀了我们好多人啊。活埋、沉河……这些都是血债啊!”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说:“这些人都是死人吗?就让他们杀?”

  “老辈子,难防呀,叛徒出卖,敌人整得也凶,又是十家联保。我和别人家都是联保的,如果我的栈房出了事,十家人都脱不了手。他们把街上的二流子、烟鬼都组织起来,每十家人放一个,叫做他妈的啥子挨门丁,来监视老百姓的活动,谁家来了人他就来清查。有一个挨门丁朱二娃把向屠户的爪牙引到唐裕德的家里,唐裕德跑了,就把他母亲吊起来,要她交出唐裕德。他母亲不说,朱二娃就说他家里藏有苏维埃银元,要他母亲拿出来。他母亲不肯,大骂那些家伙,被乱棒打死了,半夜沉下河去,还编了谣言说他母亲跟着别人跑了。五六十岁的人了,大儿大女的,谁还会去跟着谁跑?……”

  提起苏维埃银元,我又想起很多往事。一九三二年年底,组织上送来一口袋中央苏区流通的银元和铜元,上面刻着镰刀斧头。玉璧在广安的甘鸡场、六马铺和观音阁、界牌等地痛创敌人后,回来开了个热热闹闹的庆功会,就将这些银元和铜元奖给四十多个有功的战斗者。我因为历次运枪任务完成得好,也得了十个银元,惹得多少同志眼馋。那时候,谁都把这东西当成宝贝。记得有一次我到唐裕德的家里,他妈妈见了我很高兴,拿出一个小镜箱,又从小镜箱里取出一个绸包,她慢慢地打开红绸,现出两块很光亮的苏区银元,笑眯眯地说:“廖大哥说的,现在这个银元,只是作纪念,等以后在市面上通用时,穷人就不受苦了。只是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啊。”

  我告诉她:“快了,通南巴不是用起来了吗?她听了笑眯了眼,拍着巴掌说:“我苦了一辈子,也想过两天伸展的日子,我一定要等到这银元在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那天。”当时我对她说:“唐大娘,等得到,等得到的,你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谁知我们革命还未成功,唐大娘就被这群野兽害死了……

  我从枕边拿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取出一支,抽起来。自从玉璧牺牲后,我也开始抽烟了。

  吸了两口,我又问:“辉同呢,他藏在家里吗?”马福林点点头:“是藏在我们家的地窖里。里面铺上些谷草,上边用石板压住,出气都困难,又怕挨门丁来清查,晚上也不敢出来。”

  徐世群的母亲给我们端了两碗醪糟开水来。马福林端起碗又放下,摇摇头,吃不下去。

  徐老太婆看看我:“陈先生,出了啥子事情?”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人,家里出了事,敌人为了派款,把我的老人拉去了。”

  徐老太婆一边往外走,一边摇着头说:“这些天杀的,哪辈子才杀得尽啊。”

  我端起醪糟开水,送到马福林面前,他却摇着头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杀这样多的人。老辈子,听说红军退了,我们通南巴的人也走了?”

  我死劲地抽了口烟,掐熄了,叹口气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组织上没派人来,敌人的报纸上倒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在罗渡溪,这次怎么牺牲了这么多人?”马福林说:“老辈子,你不知道,罗渡溪是个水陆码头,我们有些是大竹、营山、渠县的人,驻扎在罗渡溪。敌人一见外地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打二杀三沉河,我们牺牲了不少外县的同志啊。有的打死在路上,尸首都无人来收,这次我们从山上回来就埋了六七个。老辈子,你晓得罗渡溪场口上的黄桷树嘛?敌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坑,活埋了一些人,有的连头和脚都没盖住,我们这次才用土盖好了,免得人家骂我们的人死了,还遭猪拉狗扯的。唉,这些都是我们的同志啊,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心肠好毒啊!

  “还有我们的一个队员蔡老大,和赛龙场李木匠的妹子李腊香才结婚不久。这次蔡老大被向屠户捉进城去,在猪市口砍头示众。李腊香去领尸的时候,抱住蔡老大砍下的头,晕过去了。向屠户的爪牙就把李腊香抱去想强奸。李腊香不从,抽出身上带的小刀要和敌人拼命,敌人把她绑在柱子上,割去她的奶子,用乱刀刺死,还将她的尸首丢在官山上,听任猪拉狗扯的。李腊香的母亲知道后,气疯了,现在在城里讨饭。夏马刀和向屠户叫他们的爪牙在四乡乱抢乱杀,我们游击队员和老百姓家里的妇女被强奸的不计其数,许多人都寻了短路。”

  徐清浦和李仲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坐在一边,听马福林说。

  我站起来,走到窗子边,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我听不下去了,我会发疯的!

  马福林叹着气,慢慢地说着,声音疲惫得很,也沉重得很。

  “老辈子,这么多天了,我憋在心头也受不了啊。他们的恶事还多得很呢。刽子手杀了我们的人,把心肝都挖出来,拿到城里的馆子炒着吃,说是大补品,吓得那几天饭馆都关了门。他们不甘心,砸开王家馆子的门,幺师不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挨了一顿好打,说他通共产党,幺师就只好炒了。那么多,没吃完,就说放到下顿吃。幺师悄悄到你坐过的班房里,捉了半酒杯虱子来,倒在肝子上盖上,等到他们再来吃,就说人肝变虱子了,这事在岳池城里都传开了……他们还把我们的人的大腿和手膀子上的肉割下来,包包子吃……”

  徐清浦一拍桌子,茶杯都跳了起来。李仲生用头死死地抵着墙柱子,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这些畜生!畜生——!”

  马福林边说,边抽烟,我们大家都在抽烟。满屋子烟气腾腾,一缕一缕地从窗口飘出去。

  马福林又说:“廖姑爷死了,我到新场去报信,半路上遇到王道纯带了些人撤出来。我把廖姑爷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一个个都气得哭。走到山边黄龙寺,敌人追来了。恰好黄龙寺有一个戏班子,班主跟我熟,知道我能唱几句,忙叫我扮花脸,王道纯也能唱,扮须生,其他的人当吼班儿。人凑齐了,正在化妆,敌人进来了,见班子里人多,就起了疑心,进进出出搜了两道,最后把庙里的老者抓去审。老者熬不住打,就说有些是山上退下来的。这时锣鼓都响了,我们正要出台,见事情不好,就跑。我和王道纯跑脱了,听说后面的遭了二十来个人,还有戏班子里的人。老辈子,徐大哥,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呀,我马福林,差点儿都见不到你们了……”

  马福林说着,泣不成声,屋子里一片哭声。好半天仲生才说:“马伯伯,我们不说这些了,现在辉同他们是怎样打算的?我们要商量个办法,下一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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