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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吃了一惊:“你不是彬儿?”

  “嗯,妈妈,我是八儿。大爸爸出去开会去了,这些都是爸爸!”他指着夏林和向老大说:“这是夏爸爸,这是向爸爸。”

  同志们都笑了起来。我又把孩子仔细看了一下,见他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显然不是彬儿。正在犹豫,就看见夏林又是递眼色又是摆手的,一边还说:“八儿你有妈妈了,就不到夏爸爸这边来了?夏爸爸二天不要你咯。”

  八儿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说:“我跟妈妈在一起。”

  我再没说什么了。很显然,这孩子的身世里,也有一个辛酸的秘密。

  我拿出手帕,包住他满是冻疮的手,教他说:“八儿,他们是叔叔,不是爸爸。”

  同志们就嚷了起来:“八儿,你不喊爸爸,我们不爱你了。”

  八儿倒在我怀里,掏出一朵又蔫又皱的红梅花,给我戴在头上说:“嗯,妈妈说的,只有一个爸爸。”夏林笑得更厉害了,说:“大姐,你一来就把八儿占了,我们不依哟。”

  我把花别在头上插正了,说:“你们这些调皮鬼,专门捉弄小孩。”

  向老大认真地说:“倒不是捉弄。开始是大爸、二爸、三爸、四爸,后来就七爸、八爸分不清了。反正大家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就干脆都喊爸爸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一起往向老大家里走去。

  这屋子我熟。余家场事变以前,是我们上山下山的交通站,现在却只有屋顶依旧,四壁都成了白荚竹夹成的笆墙,据说原来的房子在余家场事变中被烧了。我们走进一间屋子,里边一张竹子架的床,床上放一张弹弓子,一把木锏。八儿对我说:“妈妈,这是我的屋子,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我看着他那张红通通的小脸,一下子将他抱在了胸前。向老大抱了一大堆柴来,燃起一堆火;夏林一边加柴,一边招呼大家“坐下谈坐下谈”。我四处看看,正要在床边坐下,八儿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端着个竹凳子放在我面前说:“妈妈,来坐!”然后对夏林说:“夏林叔,我给妈妈拿好东西来,你替我守住妈妈啊!”

  夏林笑着说:“八儿放心,有我给你‘放哨’,你妈妈不会走的!”接着对向老大说:“向大哥,今天吃点啥子好的?大姐回来咯。”

  向老大说:“你大嫂已经去挑豆子去了。吃豆花和豆浆稀饭。”

  朱老幺一听,啧啧嘴说:“依我说,要是能够搞点盐巴烧野鸡肉招待大姐,是最好不过了。”

  向老大指着朱老幺道:“朱老幺,我说你不是想招待大姐,是自己想吃,是不是?”

  朱老幺撅着嘴说:“你乱说,哪里是我想吃?就是想吃又咋个嘛?”

  我问夏林这是怎么搞的,夏林说:“几个月没有吃盐了。大哥说,不能乱花钱。”

  我说:“这哪里是乱花钱?一个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两盐巴二两力,不吃盐巴咋行?老幺,你带上几个人跑一趟,马上去山边的幺店子里买点回来。”说着就将我在狱里省下来的五块钱掏出来,递给朱老幺。他接过钱,叫上几个人一道,欢欢喜喜地跑了。

  坐了一年监回来,只觉得有了许多新面孔。一问夏林,才知道队伍扩大了许多,光这山上方圆二三十里内,就有二百人。人多了,春天玉璧到阆中开会,又专门招呼不准带枪下山,就没法找秧子回来栽插,到冬天粮食就紧张,钱也紧张。

  只是有的是仗打,就这一条,大家觉得很痛快。

  天很快就黑了,夏林摆上饭,我一看,果然是豆花和豆浆稀饭,这在我们游击队里,是最上等的饭食了。大家正在高兴,八儿蹦蹦跳跳地抱着三个竹筒进来,倒出许多炒好了的豌豆胡豆、焙干了的斑鸠、野鸡、野兔肉,还有豆腐血圆子,都摆在我面前,喊着叫我吃。

  我尝了一块,香得很,就放下了。八儿看着我,惊奇地说:“妈妈,你不喜欢吃?这是叔叔们给我,我没吃,专门给你留着的。”

  我说:“八儿,妈妈顶爱吃的,只是我们还有许多伤员叔叔,他们为革命流了血,给他们留着吧,等他们早点好,好了去打坏人。”

  八儿听了只是点头,说:“妈妈,那你二天要吃啊!”说着就抱着竹筒跑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彬儿。

  正要问八儿的身世,朱老幺他们一伙回来了,买了一大堆榨菜、冬菜、海椒和盐,个个都喜笑颜开的。我看他们都瘦成那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问:“你们在山上,是怎么过的啊?”

  夏林眨着眼睛说:“过得好呢。大姐,你在牢房里只能盖被子吧?我们这里啊,盖的是毡毯,垫的也是毡毯。”朱老幺捅了他一下说:“不要胡扯了,什么毡毯,我们盖的都是茅草。”

  “床呢?”

  “卫生床。”

  “什么卫生床?”

  夏林说:“就是用白荚竹编的,上边盖茅草,下边烤火,热和得很。”

  我听了诧异地说:“你们敢在竹床下面烧火?燃起来怎么办?”

  夏林说:“怎么燃得起来呢?我们不是明火,是埋的火灰。”朱老幺一口接过去,指着那一坝茅草地铺说:“我们还睡连天铺呢,几十个人住在一起,挤热和。”

  正说着,门外闯进来十多个人,七嘴八舌问我好久到的。八儿眼快,一下就认出周辉同,跑上去一把抱住他说:“周爸爸……啊,周叔叔。”

  “这娃儿,怎么不喊爸爸了?”

  大家在旁边笑着说:“现在都是叔叔了,不是爸爸了。”“你这狗东西,怎么改口了!”

  八儿嘻嘻地笑着说:“妈妈说的,只有一个爸爸。”“你说谁是你的爸爸?”

  “你们喊大哥的那个高大汉!”

  “哈,这娃儿是精灵了。来!给周爸爸亲一个!”

  周辉同又把八儿举起来嘻笑了一阵,然后跑到灶房里去转了一转,看见买回来的榨菜,高兴得不得了,撕了一块就往嘴里塞:“哈!这榨菜从哪里弄来的?”

  李仲生一看,笑着抢了下来,说:“要吃,切成小块大家尝尝,哪有你一人吃独食的?”

  大家又是一阵好笑,夏林说:“你们两个啊,真是自找苦吃,在衙门里给严大爷做事,生活多享福,要跑到山上来受这份罪。”

  周辉同嚼着榨菜大声说:“好个屁,在人家胯底下过日子,那才是受罪!”

  大家坐下来,摆了半夜的龙门阵,这才知道周辉同他们在岳门铺带上来的人,改编成了一个中队,他任中队长,李仲生任副队长,现在驻在百子洞那边的炭洞子里。夏林又带了些人,住在半山腰的石灰窑里,外面搭了个棚子,条件虽然不好,却比这里暖和。向老大这房子之所以一直没有整治,是因为靠山脚太近,敌人一来人就要撤的。

  我看了一转,问:“怎么没看见金积成和唐俊清啊?”夏林说:“他们两个啊,都成了廖大哥的跟班了,跟大哥到顺庆、武胜开会,都好几天了,也不怕狗咬。”我听了奇怪,问什么狗咬,他们全都笑起来。朱老幺说:“大哥走一处,狗腿子们就要咬一路,我们都成了打狗队了,不久前还到南部去打了一群。这才清静几天,看样子狗又要上山来了。”

  半夜了,人都散了,我还是没有睡意,要夏林跟我谈谈八儿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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