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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受了许久,晚上一闭眼就看见明轩露着整整齐齐的牙齿,满不在乎地跟我说着什么。

  事情是有难处,有危险,可是也不能不去做,没有枪支怎么打仗扩大队伍;再说这些枪不收回来,落在敌人和反动地主手里更糟糕。好在这几个月冒了种种风险,都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周子善这一家。大家又把情况好好分析了一下,觉得周子善这个人虽然是个中等地主,但念过几天书,也读过些进步刊物。第一次起义时,和我们的关系很不错,还帮着我们出过些主意,尤其佩服玉璧。他在寨子里人缘不错,这两年也没听说有什么风险的传言,无论如何去打探一下总是可以的。但是,从他住的马盘山到山上,必然要经过我们的死对头王尧管辖的地界。这两年跟周子善毕竟没有往来,不敢贸然行事,更不能多带人,决定由我独自先去探个虚实,再想办法,不管事情办得如何,让陈仁勇隔天下午带人,到山边来接我。

  已是早春时节,天气晴和,路边的小院里,偶尔有一株两株白的粉的李树桃树,傍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开得夭夭灼灼。我穿了件素花的夹旗袍,面上罩了件墨绿色的短呢大衣,提了个藤包,就成了一个从外地教书回来的女教员。这一带,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怕碰到熟人,一直是走背静的小路,在罗渡溪的下面过了河,走到马盘山时,天色已经擦黑了。马盘山的左边,有一个大寨子,地势险要,三面是悬崖,只有右边一条靠寨门的路才能上去,周子善就住在上面。我走到靠寨门的山脚下,在一个卖甜醪糟店子旁边歇气。从卖醪糟的老太婆口里知道周子善在家,平安无事,就写一张条子请老太婆的儿媳妇送去。不到一杆叶子烟的工夫,从寨门走出一个人,矮胖矮胖的,穿一身老蓝布衫和一件半新旧的青花缎马褂,老远就打招呼:“大姐,你好久回来的?”这就是周子善。

  我笑着站起来,说刚从梁山回来,走到这儿了,顺便来看看你。他连忙接过我的藤包,说你真是稀客,走走走,到寨上去休息。

  我们沿着石梯走进寨门,经过一些破破烂烂的茅草棚棚,绕到右边一幢青砖瓦房里,这就是周子善的家。跨过一个小天井,在他的堂屋里坐下,周子善进去烧茶水,我坐在一张楠木雕花的椅子上,思忖着怎么向他开口。一会儿,周子善端了茶出来,接着又端来一个火盆,放在我脚边,开口就神秘地问:“大哥他,有话么?”

  我一愣说:“不是跟你说了,我才从梁山回来么?连家都还没拢呢。现在外面嘈得很凶,说华蓥山又打起来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先到你这里来打听点情况。你晓得的,我到梁山教书好几年了,难得回来一次,这大半年,你大哥连信也不写了。”

  周子善把茶送给我,很兴奋地说:“打起来了,是打起来了。从去年冬月间打起,到今年正月,前后打了几个月哩。我们打退了几次围攻,还消灭了好几百敌人,杨森的队伍始终上不了山。大姐,我们这次的打法,不像上次啊,不硬打,分散活动,敌人多,就避他一下,敌人少,就这么……”他用手比了一个喇叭形,“把它吃掉!人家都说,这是发明的新战术呢。”

  周子善说话粗声粗气的,边说边比,说得我也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女人从外面回来了,见了我很亲热。周子善忙叫他女人去弄饭,我们在火盆边坐下来继续摆谈。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他说:“当然知道,当然知道。杨森开兵去搜山,抬伤兵回来都要从寨门口过,唉哟连天叫唤的声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越说声气越大,我作手势叫他轻一点,谨防外面的人听到了。他笑笑说:“怕啥子,我这屋子是石头墙,缝子都是用石灰糊了的,耳朵挨到墙也听不到。”

  我又问:“驻军和王团总他们,不找你的麻烦吗?”“不会不会。要钱吗,人家出好多,我出好多。上个月派了五次款,说是要去围剿华蓥山的共老二,见他妈的鬼,又是那些龟儿子揣了腰包!”

  我又问他同山上有联系没有。这一问他不笑了,叹了口气说:“没有,就是没联系上。冬月间一打起来,我就派人上山去找过廖大哥,可是他们神出鬼没的,影子都找不到。”他反身出去,闩了门,回来凑近我低声说:“大哥还有东西,放在我这里的哟。”

  我看他自己把话说出来了,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就是来取货的。”

  他一听,又惊又喜,大大出了一口气:“啊呀呀,好得很,我马上准备,啥子时候走?”

  “越快越好。”

  他有点为难地说:“今晚恐怕来不及了,明天准行。”

  我说:“决定明天走,你想办法吧,我没有人。”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找啥子东西装呢?”“有箱子没有?”我提醒他一句。

  “对,对,我有几口板板箱,把枪全部下了,放在箱子里,装成搬家的样子。”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周子善叫他女人在门外放哨,自己在楼上翻了半天,取下来五口箱子。有两口是柏木挑箱,另外三口是朱红漆的大衣箱,抹去了箱子上的灰尘,像才从铺子里买回来的一样,新崭崭的。我笑着说:“这恐怕是大嫂的嫁妆吧?你同她商量过没有,舍得拿出来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最怕祸事,只要说把东西运走,再叫她拿啥子,也没有二话说。”

  周子善点一盏清油灯,和我一起走进一个小房间。他把灯交给我,顺手把门关上,推开杂物,用火铲将地下的石板撬开。我拿着灯向下面一照,这是一个五六尺宽、一丈多长、半人深的地窖,周围是细石条砌成的,活像是有钱人埋死人用的石外棺,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的长枪。周子善踮起脚,轻轻地下去,将枪一支支地拿出来,最后取出一个小木箱说:“这是一箱步枪子弹,还有一百发手枪子弹。”

  我拿着枪检查了一下,由于下窖时机油擦得多,两年多了,五十四支枪中,除了挨着石壁的几支生了一点锈外,其他都是好好的,我不由得夸奖了他几句。他却长叹了口气,说:“贡献倒是说不上,没出事就是了。只是这两年,为这点东西倒也担了一些心,特别是我女人,做梦也是挂牵着的,有一次梦到有人来抄家,查出了枪,把我捉了去,她吓得哭醒了。但愿这次,能顺顺当当地运上山。”

  “这就要看你的哟!”

  “想办法,想办法,一定不能出拐。”

  我们一面下枪,一面研究要哪些人抬,走哪条路。下完枪后,我叫周子善找来一些糠壳,在箱子底下撒了一层,又用破布将零件包好,怕抬起有响声,每口挑箱里还各塞了一床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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