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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啥子偷来的哟!是场上李团总的正大堂皇送我的。”

  我一看他带了这样好的两支枪回来,越是起了疑心,问枪是怎么来的。夏林说:“忙啥子,我还没吃饭呢。”说着就拿碗去添饭吃,还顺手从怀里拿出一包用粗壳纸包着的猪肉烧腊,用筷子向大家一挥:“来来,味道还不错。”唐老六说:“你打的酒呢?”

  “唉呀,你不提起,我还搞忘了。”夏林边说边走向大门口,将酒罐提过来。

  “不忙,说清楚了再吃。”我将酒罐抢在手上,放在一边。“要得嘛,我说了你一定要赏给我一个人吃。”夏林一面吃着饭,一面指手划脚地说开了。

  “我走到前面的幺店子,酒卖完了。心想已经走了一截路,再多走几步,让大家喝几杯也好,于是就对直往场上走去。场口上,有一个小酒馆,快要收堂了。我进去,叫堂倌打了半斤酒,买了两块豆腐干,一个人慢慢地吃。斜对面四五丈远的栅子门口,有两个乡丁,一个坐在栅子跟前打瞌睡,另一个也是没精打采地靠在栅子上,枪放在右手弯弯里,手上提着一个烘笼。栅子门半开半闭的,场里边清风雅静,场口上也只剩下这一家酒馆还开着。我问堂倌啥子时候关栅子,堂倌说这一向不大清静,二更过后就要关。我边吃边想,这送上门的财喜要不要呢?正在捉摸不定,堂倌走上来问还要不要啥子,我说称两斤猪肉烧腊,明天好在路上吃。“堂倌听说我要带在路上吃,就跟我摆起龙门阵来,说这里很不清静,经常是捐呀款的;前一场还在打锣,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要抽去打华蓥山的共老二。

  “我问他山上的‘共老二’到底有多少。他说多得很,听说有好几千人;我们的乡丁都抽调完了,找来他妈的一些大烟鬼来守栅子,枪都拿不稳,还要去防‘共老二’,真是见他妈的鬼。

  “我耳朵在听,心里就在打主意。”

  夏林吃完了饭,燃上一支纸烟,左脚踩在板凳上,又比又划地说下去:“我叫堂倌打了两斤酒,把切碎了的猪肉烧腊包好,算了帐就出了酒馆,走进栅子旁边一个茅房,假装解小便,暗中观察动静。不一会儿,酒店的铺面门关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守栅子的两个乡丁比先前更蔫,瞌睡硬是上来了。我拿出一支纸烟,哼着《月亮弯弯照楼台》的小调,偏偏倒倒地走到栅子门前,放下酒罐,找那个站着的乡丁接火。那家伙把手上的烘笼向怀里一拖,偏着脑壳望了我一眼,要理不理地说干啥子的。我说你看老子是干啥子的!一步抢上前去,将枪夺了过来。坐着的那个家伙还在伸懒腰,我用枪对着他,顺手又将那支枪夺过来。我手里拿一支,另一支背在肩上,问他们要死还是要活。这两个草包乖乖地跪在地下,不住地作揖磕头,连声说要活要活。我说要活就不准声张,解下子弹带,回家种田去。边说我边解下两个家伙的绑腿,将他们捆在柱子上,还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布,塞在他们嘴里并说委屈一下,不然你们的长官见了,不杀头也要坐监。随后就提着酒背着枪……”夏林说到得意之处,将左脚从板凳上放下来,嘴里哼着咚咚锵锵的锣鼓点,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一个抚掌亮相,摇头晃脑地唱道:“打道回府——”

  大家一阵哄笑,都松了口气。有的说老夏这个精灵棍儿脑壳就是灵醒;还有的说这次回去,大哥一定会好好嘉奖。夏林说:“这点本事算啥,不过是跟大哥学来的,顺手牵羊而已。那回我跟着大哥到顺庆,遇到了敌人设在小坝子跟前的一个卡子,足足有一个班的人守着。大哥一边说:老弟,把胆子放雄点,一边装着怕冷的样子把手揣在怀里摸着枪,不惊不诧地走过去。那班长走过来喊检查,话音还没落地就挨了枪子儿。我们两个就把那一班人的枪缴了,还有五百发子弹。后来上山去,把这些枪弹送给小坝子游击队作了见面礼,人家高兴得不得了,就靠着这些广货色起了家,那回劫了敌人一大笔粮款呢。”

  夏林像个细娃样,把下巴扬起多高,说得眉飞色舞的。周围听的人一片嘘声,连庙老者也吐着舌头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看见过这么胆大的人。”

  夏林看看我,洋洋得意地说:“大姐,这下该让我吃个醉吧?”

  我沉思了一下,说:“赶快走。”

  全屋的人都望着我。唐俊清会意地点了点头说:“对,要走。”

  夏林还是不以为然:“不要大惊小怪的,场上的乡丁都走了,剩下几个临时拉来的烟灰儿,谅他也不敢来,就是来了,也不要你们操心,包在我身上。”

  我冒了火,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啥子叫大惊小怪?你知道不知道这样打草惊蛇,会弄得因小失大?你只晓得这个场上没有兵,你知不知道离这里只有十五里的肖家场就有杨森的一连人?山上都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枪弹,要是出了事,你有几个脑壳?”

  夏林不开腔了。唐俊清说声快去准备,大家都回到房里忙着收拾担子,赶紧上路。

  我叫唐老六拿出一包米花糖和一斤白糖,送给庙老者,说老人家打扰您了,以后有人来问,不要说我们来过,不然要惹麻烦的。老者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晓得你们都是好人,菩萨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说话间,大家已经将夏林带回来的两支长枪和子弹都拆装好了,放在挑子里。我们辞别老者,又开始了紧张的夜行军。

  整整两天一夜没好生睡一觉了,人困得不行,没担挑子的人,走路都迷糊糊的。我不断提醒前面的唐老六,不要带迷了路。好在天放晴了,星星繁亮得好,大家硬撑着,都后半夜了,才赶到大溪口我们的联络站唐二嫂家。唐二嫂披衣起来,刚拉开门栓,夏林就一个跄踉扑进去,差点没扑在二嫂子身上,吓得她唉呀一声,待看清了,才上来把我拉住说:“你们终于回来了,今天下午廖大哥带了二十多个人,来打听你们的消息,我家唐老二也跟着,像是很急的样子,连水都没喝一口,又跟大哥走了。”

  我听了没说什么,心想出门由路,哪里是想好久回来就好久回来。就指挥大家,把挑子放进屋里,然后和二嫂一起从外面抱了捆干谷草进来,将就铺在地上。几个小伙子话都没说上几句,倒在上面就呼呼地睡着了。这一带已经是我们的地界,可以放放心心睡觉,明天好上山。我拦住要想去烧锅的二嫂,也进屋去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大天白亮,浑身都在痛,骨头像散了架一般,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就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雀鸟儿,叫得婉悠悠清亮亮的。又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唐二嫂说的昨天玉璧带了那么多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会不会真有什么事情?我翻身起来,走到堂屋里。夏林、唐俊清他们在干谷草上睡得正香。唐二嫂已煮好了饭在锅里焖着,坐在灶边帮唐俊清补那件挂破的长衫子,见我要想叫醒大家,连忙站起来说:“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嘛,都到了家门口,何必忙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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