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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先生,冷水要不得。你在吐血,心头一遇冷的,二天不好医。这阵天都要黑了,你这个样子还能走到哪儿去?你要听我的话,安安生生躺在这里,我去给你请医生来。”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几个人大声武气地在说话,周汤圆忙把铺盖给玉璧塞紧说:“先生你装成病人,千万莫开腔,我就说你是我的大哥……”

  外面已经有人拿枪托砸铺门,一个兵在喊:“周汤圆,周汤圆!他妈的,死人!”

  周汤圆口里喊着来了来了,坐在床前没有起身。另外一个兵又喊:“还有汤圆没得?”

  周汤圆这才过去,慢吞吞把门打开说:“哎呀你们来得不巧,我今天生意都没做成,你们看嘛,这鼎锅头只剩了些浆水,倒还是热的。”

  一个兵不满意地说:“不卖汤圆,关起门来做什么?”“先生,人身都是肉长的,全靠一口气,这外面炮火连天的,关起门来都还怕挨飞子呢。”

  一个年轻点的兵骂道:“豌豆子滚屁眼,没得那么遇圆(缘)儿!不拿汤圆来吃,废话倒是一大箩。”说着几个兵就要走。

  周汤圆跟上去问:“请问诸位,今天啥子事打枪?这阵街上有人走动吗?”

  “你问这个做啥子?”

  “嘿,嘿,我们做小生意的,总是巴望有人来光顾嘛。”

  正说着,后面过来一个军官,一脸的凶相,见了这伙兵就吆喝:“哪个喊你们在这里吃汤圆?还不给老子追,跑脱一个共产党,就要你们脑袋搬家,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那几个兵吓得连忙走了。

  夜里起更时分,周汤圆找了一乘轿子,把玉璧抬进城里找到了组织。后来我们听说,地委的许多同志,都在这场大惨案中牺牲了。漆南熏当时就被砍死在重庆两路口;第二天,重庆地委组织部负责人冉钧被打死在重庆天主教堂附近;四月四日,杨閛同志在开往汉口的船上被捕,敌人威胁利诱严刑拷打,都没达到目的,终于在六日晚上,在重庆的浮图关将他秘密杀害。閛公在刑场上不断地高呼口号,敌人就用刀割去了他的舌头;閛公嗤之以鼻,敌人又用刀割去了的鼻子;閛公怒目而视,并用手指戳向敌人,敌人又挖去了他的双眼,砍掉他的双手。他最后身中三弹,才倒了下去。这时的閛公,年仅二十九岁,他夫人赵宗楷,是位学度似都非常好的年轻女子,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

  消息传来,玉璧一连几天都不吃不喝,我红肿着一双眼睛,在昏昏的油灯下守着他,想了很多很多。从前,只觉得“革命”很时髦,很合我的口味,只要由着性子闹下去,就会把旧世界闹个天翻地覆。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到“残酷”这个词的含义,而革命就是要在这种残酷中行进。我看着昏睡不醒的玉璧,又想起了他刚刚回家时照的那张照片,和说的那些当时叫我莫名其妙的话,知道无论这条道路多么艰难,他都是要走下去的,哪怕有朝一日也会像閛公、冉钧他们这样可是万一他真的有了个什么好歹,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恐慌。事情到了今天,我已经不可想象生活中没有他,宁儿和即将出生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决不能没有了爸爸。我这个从来认为和所有女人不一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面临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还是不对,只是想起就哭,哭了好多次,最后横下了一条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着他走到底!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了玉璧,不管他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跟着一起去,哪怕有一天会像杨閛的夫人一样我也不后悔。而在这条路上,他也不能没有我,他不能没有我支持,没有我陪伴,没有我帮他分担;他从事这种事业的能力、勇气和决心,我也应该有,就像閛公的夫人一样。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几天之后,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四川的大革命形势和全国一样,转入了低潮。革命力量削弱了,工农兵学商都不“闹事”了,军阀们腾出手来,又忙于争地盘去了,华蓥山区反而清静下来。黎梓卫有一伙死对头守着,暂时还回不去,我干脆租下叔父的两间房子,对外就说玉璧在上海得了吐血病,由我陪着在彪子山上养息。消息传出去,陈家的姊妹和往日的同学亲戚们,纷纷给我送来枕头被面帐沿门帘之类的东西,要我给她们画上花呀朵的,拿回去绣花,尤其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硬要守着我,画好才走,逼得我常常晚上也不得消停。画画,尤其是画工笔,是我平生的爱好,这些年来丢得生疏了,现在难得有了几天空闲,趁着画上几笔,倒也是件好事。

  这几日,天气极好,玉璧搬了张竹躺椅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看他的《水浒传》。我正画得兴起,便将桌子抬到屋檐下,拿出几幅白绢,画张良拾靴,画王充计献貂蝉,还画了一幅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我仔细地调色着墨,一笔笔地勾勒,正画得废寝忘食的,突然听一阵狗叫。刘铁和熊尧蓂走了进来,一见我就指着后面的两个人说:“玉屏,你看是谁来了?”

  我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是这次起义的策划者之一杜伯乾,后面跟着的那位很年轻,我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来是金华新。金华新也是岳池党支部的,因为起义期间暴露了,便去了武汉,后来听说在全国学生总会里工作。我连忙放下笔,一边招呼,一边进屋去张罗茶水。

  待我出来,一行人正在看我的画。但见那画上溪水漾漾,修篁萋萋,一老翁正安详垂钓,身旁倚着一男一女两个童儿……杜伯乾一边看,一边点头说:“好,好,好一幅姜太公垂钓图!你们来看,这竹林的每一片叶,还有这老翁头上戴的笠帽,肩上披的蓑衣,脚下穿的麻履……啊,还有这些山石水草,画得多细,一丝一缕都清清楚楚。对了,你们再看,还有这些远山,色彩调配得多好。那《封神榜》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的渭水,被画成了这水天一色、烟波浩淼的景色,足见作者其胸怀也。”

  杜伯乾说着,越发感慨起来:“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听行家说,这工笔画,即功夫画。真得心细如发,心静如水,悟天地之灵感,观四时之变化,才得融会贯通,看出真功夫来。玉璧老弟啊,你这夫人,以前只知道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见了,方知道还是有这般功底的一位丹青妙手!看这画,真想不到几个月前,她还在战场上奔走闯荡呢。”刘铁听了,一边插嘴道:“岂止是奔走闯荡!杜旅长,玉屏现在可不得了呢。她双手打枪,弹无虚发,敢拿天上的小麻雀当靶子,双枪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敢小看她呢!”杜伯乾一听:“哦?那不成了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了吗?加上这生花妙笔,那穆桂英也不能望其项背啊。玉璧老弟啊,你要小心哦,若是再敢小看我们这位红粉英雄,说不定哪天演一出《点将责夫》,四十军棍下来,把你这个杨宗保的‘架子’,拆得一干二净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拿我开玩笑,满院子哈哈声冲破了天,惊得雀鸟都不敢在房顶和树梢上落脚。却不料熊尧蓂在一边说:“我倒是记不清了,这姜太公身边,哪来的一男一女两个童儿啊?”

  正说着,奶妈一手牵着宁儿,一手抱着才满月的彬儿过来了。刘铁看了一拍巴掌:“嗨,这不是那两个童儿吗?有意思有意思,你的这幅姜太公,把你一家人都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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