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双枪老太婆 | 上页 下页


  慌忙无计,我去找德贤商量,谁知一向拘谨的德贤却诡秘地一笑,说约会就约会嘛,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说:“你这个死女子,咋敢这样说话,要是传出去了,那可咋办!”德贤一听,说:“你这个人,平时那么激进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打退堂鼓了?你不是喜欢他吗?莫要错过了机会哟。”我还要说什么,德贤却一摊手,说:“我实话对你说吧,这事,是我大哥和他一起商量的。”

  几天之后,二伯讲完课,到茶馆去了。远光大哥等人们都散了,连忙关了大门。德贤把我拉进了她的闺房,那个“憨大胆”正脸红筋涨地坐在那里等着呢。

  德贤兄妹哈哈一笑,就要走,我连忙拉住,说你们走啥子嘛,又不是认不得的人。于是他们就陪着,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趁二伯还没回来,连忙散了。这件事就这么开了头。以后玉璧常常买通他们学校的勤杂工给我送信,我也常常明里暗里和他见面,听他讲《新青年》,讲孙中山,讲个性解放……那时候我暗暗奇怪,这个一向被认为沉稳内向的人,发起议论来却如此滔滔不绝,从前真是错看了他。

  我和玉璧自由恋爱的事情渐渐传开了,街头巷尾有了传闻,别人我们倒不在乎,二伯那一关是非过不可的。这事首先由远光大哥去给老人家做工作。二伯听了,很犹豫,觉得我虽然家道中落,但毕竟祖父是有过殷实家产的大粮户,父亲本人还做过当地的议员。再说我在外婆的书香门第中长大,人品才貌不仅在康家的姐妹中间,就是在岳池城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也算得上名门闺秀了。当时周围几个县里都有人来说亲,一个个都是有田产有地位的士绅子弟,有的还在北京、南京读书甚至做官。而玉璧的家,住在离县城百余里的黎梓卫太阳坪村。他的父亲早亡,小时候家里很穷,给大地主张玉如家放过牛,后来祖父和叔叔做生姜生意赚了笔钱,回来办起了纸坊,才有钱送他进城读书他家不过是个才发起来的小粮绅,不仅家境和我相去甚远,本人也没有功名,怎么说也配不上。

  远光大哥说了半天,很为难。我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出马。我说:“二伯,你是因为我是陈家的姑娘,过于偏向我。若论家庭门第,玉璧家里确实比不过,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后来我家里穷成那样,比起玉璧的小康之家就差远了。我现在能够不受人欺侮,不过是因为外婆家的厚爱。再说,最贵重的是人,拿人和人相比,玉璧胸怀大志,比起那些公子哥儿、纨绔子弟,要有出息得多。”

  那年月,我虽然激进,可是一个大姑娘自己出面来说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不得已。二伯虽然注重门第,却不嫌贫爱富,对玉璧这样品学皆优、又有独立见解的学生,本来就很器重,再加上听了我和陈家兄妹的这些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更何况看我是铁了心,也就不再反对,听之任之了。

  一九二〇年,玉璧从男中毕业,到成都高师附中继续求学,我们便自行订婚了。消息一经传出,立即成了茶楼酒肆中的特大新闻,说我这样大户人家的女儿竟然不要媒人聘礼,自己就同一个放牛娃儿把婚事订了,实在是不成体统。我不听这些闲言碎语,只管和玉璧通信。玉璧就读的成都高师,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学校,当时由王右木任学监,教日文;张秀熟是国文老师,后来吴玉章担任了该校校长,恽代英也来任过教,还有任正格等一批留日归来的同盟会员。玉璧一进高师,就和德贤的哥哥陈远光等人一起,加入了学生会,成了其中的主要成员。接着还参加了王右木亲自创立领导的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和CY(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震惊一时的反对军阀侵吞教育经费的“教育经费独立运动”中也是积极分子。我不断收到玉璧寄来的书报杂志,其中有《新青年》、《小说月报》和鲁迅的书。这些书刊很快引起了不少老师的注意,每逢玉璧一有信来,大家就要争着“排队”。可是有一次,正争着抢着,突然都不开腔了,然后一个个悄悄地走开。我觉得奇怪,回头一看,才知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刘灼山来了。

  这个刘灼山,早年也是同盟会的成员,可是德行却极不好,在学校一贯专横跋扈,搞奴化教育,还毒打学生,大家对他都恨之入骨。他拄着黑拐棍走到我面前说:“陈玉屏,今天下午你的那班学生不要上课了,给我老爹做些纸人纸马,清明节快到了,我要去扫墓。”

  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来教书的,又不是来给哪个做纸人纸马的。”

  他也把眼一瞪说:“做纸人纸马又怎么了?就委屈你陈玉屏了吗?教员是我请的,就得服我管。”

  我一听,就冒火:“什么?教员是你请的?要服你管?那好,我不干了!”说完一转身回到教室,把刚才的事情全部对学生抖落出来,然后一昂头,出了学校。

  那时候一个姑娘家,得张聘书不容易,我一气之下退了聘,硬着头皮回到大舅家,把事情给他讲了。一向厚道的大舅,也气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住地说:“退得好,退得好。人活就要活得有志气,此人如此不讲道理,要跟他理论理论。”

  我想了一夜,也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刘灼山,第二天就回到学校,找到几位平素要好的同事商量,决定打他的“代邮快电”,拿时兴的话说就是发传单。我们拟出了刘灼山的十大罪状,记得其中有几条是搞奴化教育,打骂学生,贪污公款,全家人在学校吃饭不给钱;还有吸食鸦片,在学校给军阀选姨太太,强迫教员和学生做纸人纸马等等,不堪为人师表,更不堪为一校之长。这份代邮快电到处张贴,整个岳池都炸开了。女师的师生们本来就恨透了他,趁着这个机会全校都罢了课,“打倒刘灼山”、“刘灼山一日不出学校,学生就一日不上课”的口号喊得天响。刘灼山眼看收不了场,就去把县长和教育局长搬来,才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可是他的女师校长当不成了,只得卷起铺盖卷儿一走了之。

  校长被我们赶走了,可是我也教不成书了,幸好玉璧也从高师毕业回来,我们就于一九二三年一月举行了婚礼。我这个心高气傲的陈家三姑娘,从县城里那座深宅大院里,嫁到了渠河边黎梓卫镇的太阳坪,嫁到了这个离华蓥山不过五六十里的小村庄。玉璧的妈妈和所有的人,都拿我当成天上下来的仙女一样,小心又小心地捧着我,护着我。可是这里的一切,和我以前的生活差得太远太远,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做,于是偌大的一个院子,就显得太安静,太闲适,闲得我真有些受不了。我常到黎梓卫街上去走走,看绿树掩映下小镇的粉墙青瓦,看渠河的水清悠悠慢悠悠地流,看水码头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装满这四乡八场的土产山货,只听得船老板一声吆喝,它们就沿着这条清清的渠河,下重庆,去武汉,到上海……

  难道我这辈子就死守在这小山村里?难道我连这些土产山货都不如?难道我就不能走出去,到一个更广阔的一个容得下我的世界?

  于是我和玉璧说服了母亲,卖掉了分在自己名下的部分田土,然后和远光大哥、玉洁表姐,还有玉璧的好友岳刚一起,到南京去读书。

  我们从黎梓卫码头上船,先到合川的石龙场,然后翻山沿小路到重庆,这样就能避开当时军阀们在沿路设下的许多关卡,省了好多麻烦。我和玉洁长了这么大,却是第一次出远门,坐在小船上看什么都稀奇,正叽叽喳喳地高兴得不得了,一回头却看见玉璧沉着脸一声不响。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群纤夫,光着脊梁在铺满卵石的河滩上一步步地爬行,他们的头几乎点着了地,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号子声。我一下子觉得山也不青了,水也不绿了,偎着玉璧轻声地说:“他们……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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