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孙犁传 | 上页 下页
一五


  与校长相映成趣的,是西装革履、一脸杀气的训育主任。据说他当过连长,走起路来,眼睛平直前望,迈出的步子,慢而造作,活像仙鹤。这样的人,却摆出师道尊严的模样,左规右矩,仿佛连走路都要给学生树立楷模。他的办公室,设在学生出入必须经过的走廊里,他坐在办公桌旁,就可以对出入校门的人一览无余。他觉得这还不够,那必经之地的走廊,便成了他经常来回踱步——自然是作仙鹤状——的地方。这样的校长和训育主任,正好相互填补起对方的“造化”之缺,由他们共同张起的网,足够对付那些涉世不深的少男少女了。训育主任办公室的对面,就是学生的信架,“每天下午课后,学生们到这里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有一天,训育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用简短客气的话语,免去了我在平校的教职。显然是王淑的信出了毛病。”

  从此,孙犁不能再到平校上课了,但是,他和他的学生,另有一道训育主任无法掐断的热线。平校和孙犁读书的大楼,隔着一个操场,每当课间,王淑总是拉上一个同学,站在她们教室的台阶上,凝目北视,而这时孙犁也总是凭栏南向:我的讲室,在面对操场的那座二层楼上。每次课间休息,我们都到走廊上,看操场上的学生们玩球。平校的小小院落,看得很清楚。随着下课铃响,我看见王淑站在她的课堂门前的台阶上,用忧郁的、大胆的、厚意深情的目光,投向我们的大楼之上。如果是下午,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她不顾同学们从她的身边跑进跑出,直到上课的铃声响完,她才最后一个转身进入教室。王淑住在保定城内白衣庵巷的一个大杂院里,家里只有一个寡居的母亲,日子过得很艰难。孙犁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家境应该划入城市贫民。不知她的祖上是否阔气过,像她家那样的城市贫民,总要照顾一下生活的体面。因此,王淑在家也许吃不饱,但出门时,还是有一件能够展示她的少女丰姿的像样的衣服。如果是冬天,还有一条宽大漂亮的毛线围巾,披在她的小巧、浑圆的肩上。不只是王淑,这在那时任何一个像她这样家境的女孩子,都会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

  因为眼病,王淑后来住进了外国人开办的思罗医院,这时孙犁才又知道,她家原来是教民。童年时和他一起挖野菜的盼儿及其一家入教的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尚深,他当然明白,王淑家里入教,也是为了得到生活上的救济。他到医院去看望了她:

  ……她用纱布包裹着双眼,像捉迷藏一样。她母亲看见我,就到外边买东西去了。在那间小房子里,王淑对我说了情意深长的话。医院的人来叫她去换药,我也告辞,她走到医院大楼的门口,回过身来,背靠着墙,向我的方位站了一会。这是我们知道的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王淑蒙着双眼,并看不见他;但当告别时,她那背靠着墙向来客的方位伫立的姿态,一定给孙犁留下了“望眼欲穿”的印象吧?故事还没有完,还有剪不断的情思,这些就都变成了信:我每星期总要给她写一封信,用的都是时兴的粉色布纹纸信封。我的信写得都很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热情的话。她家生活很困难,我有时还在信里给她附一些寄回信的邮票。但她常常接不到我寄给她的信,却常常听到邮递员对她说的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我曾几次在那个大杂院的门口徘徊,终于没有进去。我也曾到邮政局的无法投递的信柜里去寻找,也见不到失落的信件。我估计一定是邮递员搞的鬼。我忘记我给她写了多少封信,信里尽倾诉了什么感情。她也不会保存这些信。至于她的命运,她的生存,已经过去五十年,就更难推测了。“九·一八”事变后,大敌当前,国运危殆,忧国忧民的青年男女们,自己也前程未卜,命途多舛。所以,这场恋爱便只酿成了一个无花果。

  孙犁自己也说,这是“30年代,读书时期,国难当头,思想苦闷,于苦雨愁城中,一段无结果的初恋故事”。不过,关于这段故事,还有些余波,也一并记在这里:一是王淑的母亲曾到育德中学找过孙犁一次。想来这位寡居的老母,也曾希望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起些促成作用吧。再就是1936年,当孙犁在同口教书的时候,他的同事侯士珍(河北省定县人,育德中学师范专修班毕业),给他看一张保定出的小报,上面登载:王淑随一军官离家潜逃,后来在舟中被人追回。看了这个消息,孙犁惘然无对……但对王淑,就是到了晚年,他在担心的同时,也仍然做着好梦,为她祝福,也为使自己感到欣慰:我不知道,生活把王淑推到了什么地方,我想她现在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那种苦雨愁城,枯柳败路的印象,很自然地一扫而光。

  但愿如此吧。

  〖天作之合〗

  上面谈的那个“无花果”的故事,全部是孙犁自己向读者的“交心”材料。其实,他在1929年还读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

  他是先此两年即1927年订婚的,女方是本县黄城人,姓王。那不是一个浪漫故事。说起来也有些“奇”,至少是“天缘凑巧”了。

  算起来,订婚那年,“她”——旧时农村妇女没有名字,我们就这样称呼了——是十七或十八周岁,长孙犁三、四岁,正合乎“女大三,抱金砖”的老习惯。是一个夏季的下雨天,黄城村东方向走来两个以说媒为业的妇女,雨已经淋湿了她们的衣裳。她的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位,这时正在临街的门洞里闲坐,便也让她们到门下避雨,顺便问道:“给谁家说亲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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