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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也可这样设想:不是烧仓库,是将管理本乡公粮的经理暗害了:谎称是自杀的,因为听说清库,清存粮,而他盗卖粮食过多,于是烧毁册据,本人上吊,实际是死后弄去吊起的;帐据,也是死后烧的。当夜,骆渊、麻鱼子陪他饮酒至深夜。这个经理员,城里人,一向搞财粮工作,中年,大多时间住城里,麻为其看守库房。他办公室也在库房一间屋子里。——沙汀1986年2月7日写)

  这年的春节,沙汀为了这个焚毁谷仓如何能写得合情合理,可苦够了。他一度想改成害死外籍管理人员。因为麻鱼子用煤油烧仓,事后的掩饰,要不露马脚很难。整整三天过去,他猛然悟到,他们为什么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煤油拎进去呢?“应变”之前,他们有什么顾忌?没有顾忌这才符合胖爷的习性啊!他不再去想周全的焚仓方案了,用煤油烧就用煤油烧。他于舅甥俩仔细商定杀伍茂卿的计划后,为胖爷添加了一笔妙文:“‘他妈的!’他苦笑道,‘过去收拾个把人哪有这么麻烦呵!’”

  要说《淘金记》是写封建强权社会的“得势”,及它借抗战时势之名百般疯狂的“变形”。《红石滩》写的是这个社会的“失势”及它临终前为顽固保存自己而做的“变形”。他是中国二十世纪最后描写袁寿山世界的作家之一。

  3月初,他写到了“尾声”。如果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这个被卞之琳誉为杰出的“风俗画”,与《清明上河图》一样“在美的欣赏上将流传下去”的《红石滩》,在尽了笑着唱完挽歌的使命后,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他对中国封建主义的余威,在名山批斗场和昭觉寺囚室内外,在自己的盲从与伟人的错误里,在八分钱(邮资)可以决定四川姑娘一生命运的日子,看得分外清楚。他再不想廉价地向读者许愿:袁寿山的王国已彻底崩溃,了无踪迹,或者说那句用滥了的“一去不复返”。《红石滩》越出了《淘金记》时代他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水平,在“尾声”里,胖爷还在社会主义的国度像个幽灵般游荡——它在红石滩社会已成为“通用词汇”:如果有人沽吃霸赊,人们会说,“家伙咋个跟胖爷一样呵!”

  (你表露的思想,虽然远未发掘到尽致,但依年龄,你已经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重新起步和重新思考!)

  一年前,他在安县,在睢水,就曾经无数次陷入这种历史沉思之中。

  写出一本《红石滩》,也像是一次故地重游。每一处故地就是一个会说话的化石。大西街的故宅,杨家碾房的屋院,刘家酱园的经堂,断头卧牛石,通往茂汶大山的后门,在向他诉说过去——当今——未来,自然——宇宙——英雄——智者——芸芸众生,人民——群体——自身!

  1985年6月8日的清晨,他从安县招待所后院的一间客房醒来,意识到昨晚他是睡在“历史”上面。这里原是汶江小学的旧址。出招待所左拐,便是大西街。上午别人引他跨进这二十二号。他老眼迷离,这就是他的老屋,“祖父”的房子?

  “变了,变了,”他不住地低声念叨。

  他站在一个小院,询问一位老者:“这恐怕是原先的第一个天井坝吧?”

  “不,这是原来第二个天井坝。第一个已经新盖了房子,看不出了。”老者回答。

  “这后面还有一个院坝、一片菜地和几棵皂角树吗?”“没有了,都没有了,盖上房子了。”

  “对,对,房子也应当推陈出新嘛。”

  嘴上是这么说,看见扩建的安县公园,繁闹的十字口,东门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四、五层新楼,他也是这么讲,但是心里不免惆怅。历史不可重复,哪里能寻得到他青少年时代的故乡呢?

  在南门外现在大大加高的河堤上,远眺对岸杨家碾母亲兴建的旧宅,他不准备再去打破梦影。听郑县长在旁边介绍,那里已做了县敬老院,他连说“用得恰当、用得恰当”。

  不经意,回忆已钻破尘封的往昔。同行的年轻人在给他记录,周克芹的问话好像在帮他把扯不断的丝线连缀。城关的风貌习俗,圣灯山的庙宇,杨家的家世,母亲、舅父、谢象仪、陈红苕、魏道三……这里是他的“根”,他的出生地,读书识字之所,看戏赶场的平坝,他是从这里读完人生的最初一课,走向成都,走向外面的世界的。他一生的道路走得怎样?是喜是悲?对多错多?有没有辜负了什么?他后来访问安县劳模刘定国,参观他的种猪、饲料地和“养猪技术服务中心”,听说他过去是劳改释放犯,很感动地握住他的手,希望他“好好总结自己”。是啊,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回自己,总结自己!

  9日是星期天。他们的车队停在公路上,他身着灰色中山服,脚登一双轻便旅游鞋,拄一根无柄的手杖,轻步走过平桥,来到睢水场口。

  这天正逢场期,他们的到来使熙熙攘攘的街市掀起一股热浪。不时有年长的农民兴奋耳语:“杨二哥来了!”

  “这是杨沙汀回来了!”

  他甩开引路的乡长和一大群同行者,急促地向场口左手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自己找到了原睢水小学的校门。“没有变!没有变!”他念叨着,原路走回,向左拐向正街,去找刘家酱园。走进一个铺面观望,上了两截石梯,他止步了,否定道:“不对!这不是刘煦之的公馆,朝里走是平地,没有梯子。”然后退出来,才找到邻近的酱园后院。

  睢水的格局基本没有变,只是有的地方衰朽了一些,有的地方修整得过于新鲜。他面对刘家酱园后山坡的颓垣残壁,凝望了许久。这是他最寄予感情的地方,《淘金记》是他焕发文学生命之所在。睢水周围的山水,是他乡土文学的主源。通过闭塞乡村的人物、社会,他参与了挖掘中国封建老根的事业。这里老乡的普通市井口语,幽默而简练的表现格调,直接影响了他的小说风格。讽刺的传奇性、讽刺的激情以及讽刺本身包孕的痛苦内涵,都得之于这块貌似贫瘠的土地。他坐在睢水河边,全身陷进籐椅,任凭周围的喧嚣,沉入对自己文学的思考。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在提醒他这是他的一次“衣锦还乡”。看着那些前来观瞻,挤着闹着不忘开玩笑的老乡,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想对他们说,我的文学就像你们一样,追求的是质朴、开朗、幽默、含蓄,这是你们身上美的风格。但是,为什么这样把我当一个“热闹”来看?如果没有这些汽车,没有这些县里大小人物护卫着,你们会对我这样的老人有兴趣吗?你们能认可我是个睢水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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