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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切《在困难面前》的构思,都没有“王部长”这个人物。《抵制》的第三次停写,在沙汀面前设下一个大的难题:如果他改弦更张,重新把《在困难面前》这两个提纲中的任何一个复活,由于材料实际上源于一处,只能利用一次,写出了没有王部长的《在困难面前》,便等于在世界上消灭了有王部长的《木鱼山》!

  《木鱼山》是卞之琳提议他改的名字。(青㭎坡》——《木鱼山》,不要说“对”得有多工,其简洁明了,就让他喜欢!原来拟过的《抵制》、《木鱼山公社史断片》、《汪达非同他的伙伴》的名称都为之失色。

  在他解放后的写作历史里,能度过政治的低气压,不为所动,坚持一个作家的独立思考,是并不容易的。不采用“张、黄体”(两个基层干部的抵制)而继续写“汪、王体”(基层与高级干部联合抵制)的小说,是在1982年10月以后。这次他一气写下去了。

  8月,他搬进木樨地二十四楼北京新居。他退休了。他为文学研究所的科研规划操过心,现在,他把工作交给比自己擅长管理行政的荒煤,将关系转到中国作家协会总会,专心伏在高层建筑的十三层,构筑他的中篇。

  王部长这个人物越来越获他的心。他不是热切地剖析过能软能硬、能冷能热的“皮糖性格”吗?汪达非、王部长身上,都具有这种内在气质。他赋予“软性反抗”于巨大的美感。这是他对中国民族性格的主观体验,也是他身上牢固存在的农民性的一次“外化”。他见过的农民,大都善于“弯曲”生长。他四十年代在故乡避难,“文化大革命”坐牢,都是这样挺过来的。王部长身上有省里某领导干部的影子,同时,按一个省级文艺干部的心态去揣摩,把自己的情感渗透进去,把“我”的人生哲学渗透进去:王部长也是他沙汀。《木鱼山》的结尾写了近半年,从1983年2月写起,三易其稿。他对于小说结构向来讲究。汪达非听完七千人大会的传达归来,如果写成凯旋式的,失了悬念,就太露了。为了考察七千人大会当年在农村传达的实况,他们专门写信向克非询问。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高度重视小说结局的历史真实性,以及它对揭示全书题旨的功用。收到克非的回信,他把原写的“地委”传达,改成“县委”非正式的打招呼。而汪达非赶回社里,恰遇上生产队长刘大旺的死,给可能到来的“胜利”笼上一层赴难的悲壮气氛,避免了轻飘飘的革命大团圆。

  最后两段的要点,开初是写在一个协和医院的药房纸袋上的。5月的一天早上,他醒来躺在床上,这两段的文字汩汩地流上心头,一时来不及找笔记,便随手拿起枕边的药袋。

  近来,他的梦很多。是老人的杂乱无章的梦。他白天晚上设想《木鱼山》的结尾,为了设想汪达非闯进刘大旺房里,在死者面前痛哭,会怎样说出“你也多等我个半天一天”的话,一次午睡时,他在梦里哭醒!

  他几次梦写刘尔钰。1980年,这位诚笃的省一师同学不幸确诊为脊椎癌。问讯后,他立即让孩子代表他将一笔赠款送去,以制止刘变卖藏书,筹措生活费用的举动。刘让人转来三本字画,这无疑是做为朋友永诀的纪念。他睹物神伤。在同辈中,如尔钰这样才华、修养绝不在他之下的人,是不少的。仅仅因为他们不如他有开辟更高生活道路的勇气,结果统被埋没了。

  1981年3月,茅盾辞世。小儿媳告他这个消息,他一时六神无主。巴金到京吊唁,打来电话,他手握耳机哽咽,连对方的住地、电话号码都忘问了。这些年,他每年都要去交道口南三条的寓所探望茅公一两次。上个月,为了鲁迅诞辰百年纪念会的准备工作,他还专程去与他商讨。沙汀从踏上文坛之日起便受茅公的指教,是一向尊他为前辈的。解放后,茅盾多次在各种场合赞扬沙汀的作品“无懈可击”,“才是货真价实的短篇”。可以说,把托尔斯泰型的小说模式与中国民族生活结合,他所走的小说道路正是以茅盾为旗帜的!6月13日晚,他梦见最后一次到茅公家的情景。他扶着他从会客室回房休息,茅公气喘吁吁的。他也大咳,咳醒了。

  他把《木鱼山》修改稿交卞之琳、陈荒煤,请老朋友提意见。他不相信这个中篇会有失错,又怕有失错,等待“判决”的心情照例紧张。

  朋友们加以肯定、鼓励。修改,再修改。到1983年7月,才亲自把定稿交给吴强,转上海的《收获》。9月13日作品发表前夕,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坐在绿草茵茵的河岸边,用极小极小的竿子,钓上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

  这算是什么征兆呢?是想念故乡的火烧鞭、黄腊丁这些鱼,因而也就想念故乡了?还是说他渴望亲近水?他的口腔常年疼痛,养成了抿嘴巴的习惯动作。哮喘、肺气肿、呕吐,令他的喉头时时干燥,不舒服。他干瘦干瘦的,许多早就认识他的人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就是萎缩了一点,这对于老年人倒是好事。说话的声音也干干巴巴,但说得高兴,会在你面前屈起右手的食指、中指的两个关节,把桌面敲得卡卡响。稀奇的是一头蓬发仍是黑的!照旧不驯地向四外扎撒开,无法梳拢。他是不是缺乏足够的水分?

  《木鱼山》含着一个老作家难得的反思,这年10月问世了。可能任何圆梦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应当简捷地了解它的第一义,不必绕什么弯子,钓到大鱼就是钓到大鱼!

  【魂归红石滩】

  他生命的每一关键时刻,都扎扎实实落到他的乡土上。《木鱼山》的故事最初发生停顿,与安县山水草木相连的小说便呼之欲出了。

  这差不多是他半生孕育之作。五十年代参加石板滩土改以来,他一直梦想描写川西北解放初期的社会风貌。他有睢水十年的生活做基础,做过不少故乡和四川各地的调查,同张秀熟、李劼人、艾芜不知谈过多少次,连提纲都拟了几个。箭在弦上,而箭就是不能够离弦。题材上的政治压力一旦放松,由睢水袁寿山串连起来的这段生活就全盘变活。可能压抑太久了,一下子放得很开很开。1979年12月,他制订了一个三部曲的写作计划,表现出一种史诗般的气魄:这本书应比《淘金记》发掘更深。

  结构。三种力量:袁一伙,杨、萧、唐一伙,市井商贩。这三种力量也是三条主要线索,穿插于这三条线索之间的,则是附属于、动摇于三者之间的帮闲、帮忙。总题:《流氓皇帝》或《胖大爷》。可设想为三部:1.抗战胜利前夕;2.在解放战争中;3.解放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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