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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站在合作社的立场上,对这些自然十分忧虑。但沙汀接触到的这些一心想离乡的青年又都很可爱。1957牟5月,三台传来成都紧急通知,让他回省准备赴北京开会。他在公路上临时搭上一辆卡车,在车上就认识了一个小石工。这个青年很乖,先是要同他换座,后又提出可以把他的大提包放在自己身上,都被沙汀谢绝了。小伙子结实红润,高鼻梁,头发干干净净的。身上穿了两件衬衫,外面的一件黑洋缎,白纽扣。谈起来知道他家里有八口人,他去年结了婚,女方比他大两岁,二十。

  “你出门她挡没有?”沙汀笑着问他。

  “这都挡得着么?”他也笑。

  “走的时候一定哭过。”

  “那才没有呢,只是有点忧忤忤的,——我们天没亮就动身了。提起包袱送了我一截路。”小伙子把脸调向车外张望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脸来。“她会以为我还在等车呢……”

  第一次出门太叫人兴奋了。所以不一会儿,小伙子恢复常态,不住地问:“到绵阳还有多远?”“汽车真是跑得快呢,两边的山只往后蹦!”

  青年人的家今春进社。他在山上打片石,会放炮。他说他从来没有放过瞎炮。七角钱一立方,九扣。“为什么要九扣?”“你堆的方有夹缝呀!”前几天,铁路上招聘,恰好他包的工完了,又有打石头的本领,队上放了他,今天他才能跟着招工干部离家。出来的人有十六个。想来的很多,但不少人不是不会技术,就是没有三十斤粮票,被卡掉了。“要三十斤粮票?”“对啊,出来第一个月是学习,吃自己的。”听说沙汀在成都住,很天真地问:“要是我早前认识你,你能为我找个工作吗?”

  “他们说,到铁路上就好了,常有技术交流会,就不兴把技术秘密起——是这样的吗?”

  这个十八岁青年促成他写了《摸鱼》。虽然小说主人公没有能出门,也不是石工,而是个摸鱼能手,作品似乎又是站在让人安心从事农业的立场上,但人物是可爱的,有活力的,不是被“批判”对象。沙汀反映了农村的一个矛盾,同时被这些对生活充满憧憬的青年吸引,他的感情在作品里显出复杂的内涵。

  可是,在他以后陆续产生的短篇里,这类矛盾消失了。双季稻成为增产的主要措施。要求多留粮食必定是富裕农民挑起的“阶级斗争”。发展到《你追我赶》,这是一篇在结构技巧上相当圆熟,受到茅盾称赞的作品,那种揭露真实生活的精神已被淹没了。因为中间横亘着一个“反右”风暴!他是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的。1957年春日,在安县秀水的汉昌乡参加过一次农村鸣放会,对统购统销引起的农民波动,他有多重的感受。不像他“反右”之后重新扭曲认识写出的《风浪》那么简单。

  可是运动来势很猛。在四川他所领导的文联系统里,流沙河的诗歌出了问题。省里安排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同他一起到菱窠拜访李劼人,想请他出来讲话。不料,李很不理解,当面拒绝了。

  告辞出来,李劼人悄悄把沙汀拉到一边,说:“老沙,现在水浑得很,你不要随便插足啊!”

  到了开座谈会那天,李劼人还是赶来参加,并发了言。但他是用“诗无达诂”的老话为《草木篇》辩护,并替文联负责人沙汀他们解围,甚至天真地说:“你们不要打‘红娘’,应该打‘老夫人’嘛!”

  这年6月,两人一起乘车、船出三峡,经京汉路北上开会。沙汀一直为老朋友担心。路途上有足够的时间谈话,他把省报记者调查流沙河家乡、身世的一份材料(现在看来是失实的),交给他看。李劼人才算转了弯子。

  北京等待他们的是三个月的批判丁玲、陈企霞的作协党组扩大会,和以“反右”为主题的一届人大四次会议。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丧失政治上独立思考的能力。除了积极投入“斗争”,不断地检讨或准备检讨,还能做什么呢?

  他在批丁陈的会上与张天翼、艾芜联名发言。在人代会上,与李劼人联合发言,题为《〈文汇报〉利用〈草木篇〉作者的批评点了一把火》。这后一个发言是他起草,由李劼人宣读的。后来知道,毛泽东听到这样一个联名方式,当场不以为然地说:“这两个人怎么联得到一起呵!”

  这是非同小可的指示。所以回州后,省里内部批评沙汀对待党外人士的迁就态度。他一边检讨,一边去动员狷介的老朋友改变姿态,终于使李劼人过了关。

  他这时已经在成都西郊的营门口住家。是几间瓦房围成的一个独院,抗战时期的疏散房子。离机关比较远,但比布后街住得宽敞、安静。他喜欢它的乡村风味。

  岳母黄敬之一年后便是在这里逝世的。其时他在外地开会,紧急中一时找不到医生,附近的刑警大队养有一批警犬,配有医务设备,是一位兽医先来诊治老太太的病。为了这件令人沮丧的事,玉颀很伤心,他也十分内疚,时时忆起睢水十年他与外界联络用岳母的名字,和岳母为他们所担的许多惊怕。

  整个1958年,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远比往年少。他有一种不愿在城市久居的情绪,有空便想下乡。年初到新繁、广汉、德阳、三台兜了一圈。6月,赴成都郊区访问。7月,三台双龙乡短期完成旱地浇灌,在全省叫响,他立时赶往那里,后来又去王达安的尊胜社,费时两个月。

  双龙此行,导致二十年后创作《青㭎坡》。

  他是7月9日由三台乘长途汽车赴双龙的。在三元下车,走四十里旱路,进入深丘地区。沿着梓江,灰褐色的山岭蜿蜒起伏,翻过骡子岩、青㭎坡、大桠口、篾匠坡,来到目的地双龙的高峰社。

  他住在水文站附近赵映让老汉家里。全村大部分人都姓赵。六十多岁的赵映让和他的隔房兄弟七十多岁的赵映平告诉他,这里十一代人都到山底的河里背水喝,现在才喝上了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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