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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周光复所以能当成镇长,因为县长是严树勋。据说严属政学系,过去与郑慕周的一个部下,现县农会会长、法团代表刘俊逸相友善,是个好好先生,外号严老婆子。他与郑应酬的时候,请沙汀有时间过去谈谈。这正是魏、苟流言四起的当儿。郑慕周、马之祥力劝沙汀去拜会严县长一次,以利抵制。总共在那间客厅里坐了十分钟,沙汀对谣言发了一通牢骚。严插话只问他在上海住了多久,何时离开,不着边际,也不了了之,真是老官僚应付世事的出色看家本领。

  沙汀一直没把魏道三之流放在眼里,他的计划是在城关长住下去,没有料到更大的政治迫害会尾随而来。四五月间,安县来了一个神秘的军官杨穗。他的衣饰打扮在这个小城特别扎眼,沙汀作品里称为“真一身好披挂”:因为穿着马靴,小学教师们就干脆叫他“穿皮套裤”的,削去了一切的官衔以及名号,其实真也不必那么费事,反正一样:马靴、佩刀,县衙门里只有这样一个特殊人物,他的权力远在县长之上。据说佩刀是蒋介石送的,这增加了他的神秘。他来安县是成立特委会。表面上县长严老婆子是主任,他是副职,实际他是在成都行辕直接指挥下行事。

  就是这个杨穗,按惯例也先来拜访郑慕周。谈话间,突然故做漫不经心状,顺便提起似的,说:“你外甥由重庆动身,是我们派人和他同车,一路把他送到绵阳的!”

  送走了杨穗,郑慕周赶忙找来沙汀。也不听沙汀的解释说乘的是木船,根本也没到绵阳,杨穗的话纯粹是讹诈,便让他马上离城躲藏。并一再埋怨说:“你不该回来,应该去延安的。现在千万到何家沟避避煞吧!”

  拗不过舅父的脾气,他就一人躲到离城十里的乡下,何家沟谢象仪家来了。这里是山陵纵横的浅丘地带,当年跟着舅父跑滩来过。那时,郑慕周、谢象仪两人还都未做团、旅长,不像现在这般阔气。谢把这个侄辈安排在家里一列半西式的房子里,包括一个长两间的客厅,一间客房。客房的书橱放了一部二十四史,只摆摆样子,主人是无心读它的。

  谢两鬓已有白发,精力还好。每天照常进城去坐“益园”。如果听围鼓,就深夜归家,谁也看不出他家里藏有什么不轨分子。如果回来得早,便会过来聊聊天。沙汀发现,这个叔辈的思想比前有了相当的变化。红军过四川的时候,他是惊弓之鸟,平生没有流过泪,可那一次逃亡到成都去以前,他哭了,哭他半辈子攒下的家业,要被共产党毁掉。可现在他经常讥笑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态度变得温和,甚至还看《新华日报》。抗日战争把两个政党都向四川人拉近,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过,谢家子弟的情况还很复杂。与沙汀几次一同外出过的大儿子谢荣华,在上海搞过左翼戏剧运动。回县后居然加入了国民党,跟着一些人胡混。他在解放前夕参与了叛乱。谢荣华的二弟诨名“聋子”的,是个糊涂虫。等到沙汀离开他家去睢水后,这个“聋子”在外面向人夸口说,别人找不到杨二哥,如果他领去准有办法。他父亲痛骂了他一顿,指着他鼻子说:“你要是敢碰一下你杨二哥,我就像卡饿虱子样把你整死!”

  可是,舒适的“软禁”终究是软禁,他一点写作的欲念也提不起来。白天,谢象仪一走,他就长久地坐在客房纱窗下眺望远处的水田、溪沟、竹林,和来往于路上可疑或不可疑的活动。所幸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最小的孩子谢荣茂,一个初中毕业生,有钓鱼的天才。他领着沙汀很远地走到一个名叫石棺材的地方,在一个碾房的拦河堰上,把一种筷子粗细,两三尺长,钓丝仅有几寸光景的奇特钓具,从一个个装满石头的笼篼的眼里插进去。几分钟后,露在石缝外的钓竿就晃动了,一提,便是一条黄腊丁,或火烧鞭一类的无鳞鱼。这中学生管这微型工具叫“竿竿钓”,这是沙汀生平第一次所见。虽然他从小用涮毫、溜筒在河里捕鱼的经验并不缺乏,面对这个灵巧的发明,还是十分欣赏。他爱吃家乡的无鳞小鱼,照管“竿竿钓”之后(他最多能照看三竿),往往是他亲自下厨,把猎物做成下酒的佳肴。这能使他把烦恼暂且排开,忘掉自己是在避难。十六年后当他构思《摸鱼》的时候,这经验帮助他描绘河里的劳作,把青年农民扎堰摸鱼的技艺,摹写得真是活灵活现。

  杨穗来安县,似乎就是为他的小说增添一个人物。他挎着佩刀,不久回成都去了。沙汀立时返回县城,以为这是他政治避难的结束。岂料临近暑假,汶小学生正要考试,一天午饭前,刘俊逸偷偷跑来报告,说成都行辕密令县府逮捕沙汀、萧崇素、王映川、周光复、周树前(述前)等人归案!很久以后,人们都弄不清成都的密令究竟是怎样泄露的。刘俊逸在郑慕周手下当过团长,魏、苟不会不防。杨穗的出场确实与沙汀有关。杨身在安县,采用的是敲山震虎之法,试探郑的保护伞究竟张开得有多大。一旦离县,捕人的命令立即下达。但他忽略了严老婆子,这个县长兼特委会主任,是完全可能把消息泄露给刘俊逸的。

  事实上,在以后的一年里,省县的公文交驰往还,逮捕沙汀的命令一再传下,这时的县长已经是任翱(振翮),可沙汀就是抓不到。成都方面开始怀疑历届的县长是泄密者。有一件报告,是四川省政府视察室特派宁琦视察员“前往安县调查该县县长任振翮将成都行辕电令逮捕奸伪分子沙汀、萧崇素、周光复等三人之秘密告诸地方士绅”,其中记述道:查辑捕杨只青一案,去年10月,严前县长亦曾奉电令,惟搁置未办。本年3月,任县长又奉“黄靖蜀”省审密寅文电严饬缉拿该杨只青一名解省,任县长亦置未遽办。迄5月初奉军委会委员长蒋支电,再行严令迅捕奸伪重要分子,除杨只青外,又加捕周述前、文尚甫(即尚青)、萧崇素、王兰英、周光复等,共为六名,同月10日,任县始饬第二区指导员唐开运查报该杨只青、周述前、文尚甫等三人行动;一面以私函呈张主席略称:“杨只青早离汶江小校他往,密捕未获;萧崇素及其妻王兰英与周光复平素并无不法行为,且系殷实富庶之家。考厥原因,实由地方派系争执,互相倾陷”等语。任翱后来正式呈复成都行辕,讲清了其中的利害:“该杨只青等六名,查无奸伪证据,且安县民性镳悍,若遽逮捕,势必引起地方重大纠纷。”可笑的是,整个调查中,找不到县长们泄密的实据,只有推论:电令密码仅县党部持有,三人参与详看,而“魏书记长及苟委员对于此项秘密,无论从任何方面言,均绝无透漏于人,自招反感之理”,只剩下了县长可疑。这样,泄露自管泄露,没有证据自管没有证据,沙汀也就隐遁了。(用蒋介石名义发出的捕令,到了你家乡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能用拖延、谎报等等办法消解掉。这就是你生长的这块现代割据之地的厉害啊!我是比较懂得这点才敢潜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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