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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岚县也在“防空”了。先是附近的普明镇遭到空袭,沙汀的房东主人还曾发出奇语:“如果发明一种可以捉拿飞机的东西就好了。”接着,12月19日,日本飞机终于光顾这里。城内挪威人传教的福音堂被炸,南街的房屋与北门的城门洞被炸,死伤了好几个老乡,给平静的岚县城增添了战争的空气。

  躲了几次防空洞,出来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沙汀彻夜未眠。他的神经又习惯地紧张了,兴奋了。同时,他也在去留之间徘徊不定。因为中央命令一二〇师的主力赴华北敌后,帮助吕正操急速发展起来的平原队伍进行整顿与提高,以对付敌人的“扫荡”。贺龙已经决定带领七一六团前往。

  明天出发,今天才通知下来,要跟司令部开拔,行军一个多月。这种军队式的迅速和保密,让“鲁艺”的师生们陷入了两难境地。一部分学生,包括孔厥、康濯,在地方上干得不错,可能要被留下。其芳一身无牵挂,决定随队走。沙汀的心思就复杂了,如果离开晋西北,深入描写这块土地的计划便会告吹,答应玉颀几个月内回延安的诺言也就作不得数,而他已经十分想念她了。这几天睡不好觉,便常连着喝几台酒(五分钱的酒就算一台),掏出妻子照片看走了神。还有一点,贺龙的军旅劳碌,没有更多的时间谈他的经历,只怕到了冀中仍然如此。但不去呢,更感可惜。在炕上这样辗转反侧,他的优柔寡断弄得他烦躁不安,半夜唤醒了其芳商量,其芳倒很爽快:“那就先留下来嘛!”

  很累地想了一夜,第二天午饭后他去司令部找贺龙。他觉得自己留下的决心已经坚定了。贺站在满满贴了二十万分之一的华北地图的墙壁前,被他的下属包围着,对各种请示做出决断。在回答战地服务团和一个技术干部的问题当中,他还有时间讲他最近送给毛泽东的一匹马。沙汀终于抓到了一个机会,插上了话。虽然在接触到贺的蓬勃的性格后,他的决心已经动摇起来,他还是把准备留下继续搜集晋西北素材的打算说了出来。他刚提了个话头,贺龙先是微微惊奇,随后便放声大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志,你不要慌嘛!到了铁路那面,还少了你的材料呀?”沙汀开口不得。贺龙忍住笑接着说:“让我告诉你吧,到了那边,就要继续搞晋西北的材料,也并不困难呀。老甘(指甘泗淇——笔者),我,都成。等将来住定了,我们一定有很多时间谈话,至少一星期谈两三次不成问题。同志,准备住十月八月吧!”

  就这么几句话,沙汀的决心全面崩溃。

  读者是看见过磁石的吧?我是仿佛铁末一样,被他的豪迈和热情吸引住了。纵是一个怎样持重的人,假使他真要劝诱你到天涯海角去,我当你也是不会有半点迟疑的。我不能拒绝他,于是我改变了我的全部计划。是贺龙的性格力量造成沙汀“背叛”了黄玉颀。世界由此多了一部描写人的性格的发光的书:《随军散记》。给玉颀发了信,去安慰一下。走吧,12月22日,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天,留下五位“鲁艺”学员,其余的都跟着沙汀、何其芳出发去冀中。两名教师与司令部同行,配了马匹。学员与政治部在一起,三人一匹马。在静乐宿营后,发现山上松树多起来,衬托出北方的荒寒,石头似乎都冻透了。夜行军奔跑着通过同蒲铁路,离据点有五里远,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一个,但大家劳累得连走路都能睡着,像梦游病患者一样。

  经过盂县境内的瑶子坪,到牛郎院渡过了滹沱河,进入河北。黑枣、花椒、核桃这些树多起来,山水秀美得让人想起四川的景色。这里是晋察冀边区,老百姓开朗、整洁,有自卫队、妇女会、儿童团的组织。行军途中过了1939年的新年,经平山县境,部队在灵寿县的七祖院停留了七天。起先以为在这里住定了,后来才知道是做通过平汉铁路的准备工作。其芳发现了邮政代办所就要寄信,沙汀在这里发现了一片漂亮的白杨树林。他邀了其芳在白杨林子里走了很久,看到大明川的落日。其芳感到诗意,说他想念北京夏日的槐花与蝉声,沙汀联想到四川的山和树。

  这几天,贺龙主动约他们谈了几次。谈了边区,谈了聂荣臻、彭真、朱德、毛泽东和张学良。沙汀、其芳向贺龙叙述了自己的烦恼,行军中只是杂乱无章地跟着吃、睡、走路,不了解敌我情况,不能访问,不能工作,变成了部队的负担。私下里沙汀开玩笑说:“我们是一二〇师喂养的两匹牲口!”贺龙好言劝慰他们:“行军当中只好这样,你看我还不是和大家一样!”

  随后,部队进入行唐县境,1月15日夜通过敌入重兵封锁的平汉铁路。队伍过了一大半,突然一列日军的巡路车驶来。沙汀正艰难地走在铁路的路基上,觉得碎石叫人恼火,一道强光射来,人们有些慌乱地往远处高坎上跑。沙汀只想躲开那束光芒,好像这样就能躲开幻想中机车射出的子弹。他和其芳掉了队。其芳的牲口连鞍子都落了,沙汀的行李丢失了三次。

  沙汀的胆子成年以后比童年小。第二天,日本飞机不断追逐这支队伍,平原上只有找坟堆、土堆躲藏,他感到旷地的可怕:“战争的恐怖把自己简单化了,对于生命和死亡特别敏感”。这时,他再打量贺龙和他的战士们,有了一种与平时异样的感觉。

  1月25日到达冀中军区司令部附近的河间惠伯口。他们遇上了一个相当严重的局面:周围的雄县、霸县、安国、深泽、河间、肃宁相继失守,日军用两个师团的兵力来围攻这个平原根据地。1月27日,贺龙让副官处通知沙汀、其芳,文艺工作团的雷加、宣传厅的干事张兆麟,一起到十里外的李村集中。沙汀紧张地赶去,才知道原来是参加一二〇师和冀中军区(第三纵队)的联欢大会。

  沙汀进入会场,见贺龙正在人丛中站着,挂着六轮子,军帽掀高一点,神气恰像一个刚从火线上下来的老兵。他将他们一一介绍给身材瘦长的吕正操。这个使敌人闻风胆寒的原东北军将领,穿着整洁,举止利落。会餐的菜,全部装在搪瓷洗脸盆里,吃得够豪放的。晚会主要是看一二〇师战斗剧社的演出。在这个文化水准较高的冀中,话剧这个道地的新文艺形式居然能受到群众普遍的欢迎,使沙汀很感意外。(我们忙中偷闲说一句,冀中战争环境下老乡对话剧给予的理解。是否更坚定了你一向坚持的民族化并非单纯拾取旧传统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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