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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他半闭眼睛,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我本人就是农民。到今天我的生活还没有和农民脱离。”是的,他每日六点钟准时起床。一有空闲便干起各种体力劳动。路上见到一个赶驴子的老乡也会聊起天来没完没了。

  沙汀悟到这是把握贺龙的一条线索。整个访问过程中,其芳、荒煤帮沙汀记录,沙汀自己只择要记录贺龙的神态动作,和有特色的语言。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在场的人临了走到屋外台阶上透透空气。贺龙挨着一根柱子站着,谈起多少次挫败又卷土重来的武装斗争,沉缅在一种回忆里面。两道浓眉紧蹙,他又像换了个人似的。

  “中国的夏伯阳!”“一个从农民群众中站起来的领袖!”“又平凡又传奇的性格!”带着这种兴奋,沙汀以少有的写作速度,一天一夜便把这篇印象记草成了。

  荒煤是它的第一个读者,看过后还开玩笑说:“可以,可以打八十五分、九十分!”就在这时,他的心中不知不觉升起了记写这个人的传记的念头。他把贺龙归入他的乡土世界里的一个新人了!

  事情急转直下。贺龙要回晋西北根据地了,他欢迎文化人到他的部队去。他缺少干部,向“鲁艺”要人。“鲁艺”新的一期学员正好读满了三个月书,照规定也应分配去前线实习。周扬积极赞成就由沙汀、何其芳带领一批“鲁艺”各系的学员,以文学系第一期学员为主,跟随贺龙到前方去。

  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沙汀实在不能放过。他去“抗大”与玉颀商量,为了搜集八路军奇迹般创立抗日根据地的史迹,同时也为了给贺龙立传,他需要跟着他去转一圈。玉颀不习惯陕北的水土,也不习惯此地紧张的集体生活。她怎么能阻拦丈夫呢,她知道他一向很看重的事业心,甚至有时禁不住埋怨他把写作看得来比她还重要。她日夜想念阿礼,叫他不要忘记半年就该回家的保证。碰到这种矛盾,他就像个大哥哥似的,用好言好语来安慰她,或者也可以说是“哄骗”她。他反复说:“学校实习是有期限的,我住上三个月就回转。跟着司令都走也一定不会有危险,你放心好了。”玉颀伤心地不响了。沙汀把妻子托付给苏灵扬,请她照顾。以后的事实说明,苏灵扬和周扬对玉颀是很尽心的。

  他自己也不是不想念故乡。记得在二十里铺参加秋收劳动时,一位广东籍的学员居然在村庄地边发现了一大丛冬寒菜。这种菜,当地的老百姓完全不看重,一向只是拿来喂牛喂猪。沙汀不知道在南国亚热带气候里,冬寒菜能长成什么样子,反正在四川,这是一种普通的,到处长得蓬蓬勃勃的植物。说是野菜,它确实很易生长,很“贱”。在故乡,它是家菜,一丛丛的,发出暗绿的发皱的叶子。

  二十里铺的南方人高兴地发现它,大家联合挖菜,在陕北老乡惊奇的目光下,大张旗鼓地煮起吃。那种特有的滑滑溜溜的味觉,停留在舌面之上,使他想起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一家湖南餐馆吃到它时感到的温情脉脉。他以后在上海小菜场曾四处找它。这便是身处异乡才能分外体验到的故乡感觉呀,就像一下子听到贺龙打出的那个相近的乡音,看到他的农民的大手所引起的感动一样。

  唉,我的冬寒菜!

  【追随一个光彩的性格】

  他曾经这样解剖自己,虽然有时“拘谨的,顽固的和保守的成分也并不少”,“但在本质上,我却是易感的和浮动的。并且对于一种新的念头总又非常执拗,一定要纠缠下去,弄出一个结果才甘心”。现在,他就实现了一个从上海时期就起意的“多少带点浪漫成分的心愿”——到抗战的最前线去。

  出发的这天,延安在大雪覆盖下一片银白。沙汀、其芳率了“鲁艺”几个系的二十一个学员,随着贺龙一道,动身去晋西北。时间是1938年11月19日。

  文学系随军学员九人中有两名女的,黄海、王文秋。王后来是柯蓝的夫人。男学员里面有以后的名作家孔厥,康濯,还有非垢、约瑟、浪淘、艾堤、尤琪。浪淘后来留苏,成为工业家。艾堤从前线返西南联大读书,是冯友兰的高足。其他戏剧系、美术系、音乐系的同学中,出了个名电影导演成荫。戏剧系的女同学莫耶最后成为文学家,是队伍里的第三个女性。其芳还是个新党员,沙汀是这支“鲁艺”队伍的总负责人。

  因为机器出了毛病,他乘的一辆汽车迟迟才开出,到达七十里以外的青化砭已是下午三时,这是他们第一个宿营地。贺龙和他的司令部已经到达许久。贺站在村路当中,正与一个青年农民研讨编织羊毛板带的技术问题,甚至自己也试着织了一阵,引起围观人群的欢笑。

  “鲁艺”的人找好住处后,贺又过来闲谈。谈轰炸,谈莜麦,特别热心地解答几个女同学对行军作战的种种天真发问。他透露消息说,汽车开到中国古代美人貂婵的出生地米脂以后,便要换乘马了。部队已经分派几十匹马在那里等候。然后他就大谈起生平最喜爱的这种生物,夸奖了他经手的一些良马,又嘲笑了市面上的一些劣马。他比划着那些劣马的样子:

  “头这样一搭搭起,腿子里这样的,屁股溜尖,你要不打它两下子呀,它就连动都不晓得动。给你们讲,要我是一个文学家么,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写它一两千字!”

  他的精彩刻画,让这些搞艺术的听了都心服。沙汀尤其感到他的一切都很动人。这次跟随他行军,有了从极近处观察这位将军的可能。

  青化砭的第一夜,与其芳和随军的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联络参谋陈宏模一起,在贺龙屋子里吃了面条烧饼回来,他们铺开了本子开始写随军日记。同时,他又设了一个更厚的本子,来记载贺龙。乘着印象鲜明,记下他今日谈马的一切细微末节、动作和每一句情绪饱满的语言。记下他刚刚一再请房主人老太婆吃面,最后让警卫员把两张饼子送过去的场面。他觉得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不同人接触,在他显然是不可能的”,“什么疑难经他一点醒,人便无须把它搁在心坎上了。”对于老百姓的生活,他与贺龙都有浓厚的兴趣,真是如鱼得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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