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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操袍哥?从军?】

  杨朝熙回到家里继续读书,情况却同过去有了变化。母亲振兴家业的理想,一部分已经在自己弟弟身上实现。随着舅父军阶的逐步升迁,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显著好转。在这之前,他经历了母亲那场哭诉,说她如何苦,拖起他们读书不容易,而他们只会顽皮、睡懒觉。他原来从不惧怕母亲,这时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羞惭之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因为他已到了稍稍更事的年龄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朦胧到开始懂得考虑自身、审视自己的时刻,只是结局不同罢了。十五岁以后,他一天比一天地认真生活起来。

  如果不是舅父的思想改变,杨朝熙这些袍哥子弟的第一个前途本应就是操袍哥。但是川西北的军阀们,尽管自己一个个是袍哥、土匪出身,偏偏特别地看重读书人。在他们心灵深处,仍然有一个崇拜读书,“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在作怪。这是一种自卑心理的反射。郑慕周有了队伍,马上表示不准他的弟男子侄加入袍哥。连朋友的子弟也劝阻。他与吕超的侄儿拜把,吕某也是连长,这个人读过书,对郑的影响很大。他后来帮助青年人出外求学,举办各种文化事业,都很舍得花钱。

  1919年,何鼎臣病故,谢象仪升任十八团团长,郑慕周为第三营营长,驻茂县。舅父要求朝熙好好读书。他特意从中江县聘来贡生出身的有学问的游春舫老师来主持家塾。游的修金很贵,一年需一百银元,还要供给全部的食宿。他的脾气大,架子大,教书很严,朝熙吃了他不少戒尺,母亲也帮不上忙。但教了一年便走了。

  接着,母亲请谢建卿先生来教他们两兄弟。谢是朝熙二婶母的兄弟,论起来应当叫舅舅,是个秀才。他在城关一个“师范讲习班”教国文,他们兄弟俩白天去讲习班所在的南门自治局寄读,晚上回家再读。谢教《古文观止》,也开始命题作文,但主要的还是背诵古文。他的国文基础主要是在这两个老师手里打下的。

  (在我十六、七岁时,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进茶馆跟袍哥大爷混,读书相当用功了。天明即起,晚上读到深夜。读《古文观止》、《饮冰室文集》。癒开始与本县高小学生或在成都、中坝(江油)上学的中学生接触。哥哥这时结了婚。——沙汀1986年11月25日讲)

  十七岁那年,安县城关一批知识分子,这之中有小学教员,做文牍工作的,小学卒业后经商的,约二、三十人,成立了一个“会文社”。发起人是李心泉。大家合伙开了个文具店,朝熙跟哥哥都入了股。本来相邀每年春节时聚餐,但只举行了一次便散了。这是他最初的社会活动。

  除了谢、刘两家的学友子弟外,其他塾外的朋友与他过从较密的是陈克玺(宝章)、杨承祺(寇斌)。这两人加上谢荣华(兆华),曾按照当时的社会习惯,与朝熙换了帖,结拜为兄弟。

  陈、杨两位读书好,有学问,也能写字。他是因为学字才认识他们的。曾有一个时候,他受本县前清知县武生辉和蒋品珊老师的影响,一心学习黄庭坚字,到处求教。他认识陈、杨以后,才知道读《史记》。就象他在青云堂避难时才读到《三国演义》一样。他与他们常在一起互阅课卷,谈古论今,收益不小。这两人又都立志要去从军,也怂恿他。这在当时是一种风气,是上层子弟的一条主要出路。所以,杨朝熙也渴求能进军校。他做梦也没想将来要从文,当一个作家。倒是杨、陈两人都达到了目的,后来都成为军人。杨在邓锡侯部下做过团长、副旅长,解放时起义,后中风逝世。陈抗战时驻防广州,在日机轰炸时牺牲了。

  1921年,在四川各军阀的混战、倾轧中,吕超和他的上司熊克武都被排挤出川。吕超是老同盟会会员,他赴广州投奔孙中山去了。谢象仪、郑慕周派黎少农做联络官去成都刘成勋(禹九)处请委,被收编为九军第八混成旅,任命谢象仪为旅长。谢当初是郑慕周让贤给他作营长、团长的,他最了解郑慕周,知道自己的才具远不及郑,这时便一定要把旅长的位置让出来。刘成勋加封郑慕周为少将旅长,改委谢象仪为汉军统领,管辖松、理、懋等川北少数民族地区。后因处理少数民族的事变不善,解职回到郑的身边。郑慕周兼了这个汉军统领,他的防区扩大到七、八个县,防区内连县长都要由他保荐,加上征粮、征税,权力是很大的。他一直驻军在灌县。

  就是那一年,郑慕周写信给朝熙,要他终止家塾的学习,与谢荣华一道去灌县商量进一步外出读书的事宜。朝熙这年十七岁,在五四运动已经发生了的第三年,足未出过安县,他被封闭在故乡社会的小圈子内,视野甚至还没有郑慕周那样宽阔。他到了都江堰之边,着长衫,头戴博士帽,身条瘦瘦的。渐渐长成青年的杨朝熙,越显出一副文弱的样子。他原来一心一意想进刘成勋办的军校,但被舅父阻止了。郑慕周仿佛看准了少时活动型的外甥,并不适于跟着自己的脚步走。不许他操袍哥,又不准他参军。他给朝熙安排的出路是去成都考学校!

  当杨朝熙步入青年时代正要开始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时候,他的前程仿佛完全操纵在别人手里。这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舅父不替他“专断”一下,我们或许将永远见不到一个现代小说家的诞生。一个全副戎装的杨朝熙将是一个怎样的军官,是现在很难想象的了。

  在灌县,一个小姑娘轻盈地向他走拢来。她是黄玉颀。(这样写,我不赞成。我注意到她、喜欢她的时候比这晚得多。当然你有你说明的权利,我也有我分析的自由。我这里写的是你们最早的见面,你已经对她留有印象,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黄玉颀的母亲黄敬之其时在灌县女子学校当校长。学校的对面是郑慕周的私宅。郑的三姨太太在成都读书时认识黄敬之,这样便有了往来。黄敬之是一位近代新式职业妇女。她原籍江苏,年轻时随丈夫游幕进川,曾在贵州住过几年。辛亥以后在成都定居,置下的房产不久在川黔军阀战争中被付之一矩。丈夫去世后,她独立在外教书,教养三个子女成人。子女都从了母姓。她不吃素,不信鬼神,旧文学功底好,书琴棋画,样样精通,绣花、绘画、填词、烹饪,尤其擅长。她在成都把教职丢了,便应聘来灌县主持学政。黄敬之能打麻将,常常被请到郑府去凑牌局,她是极能干、极开朗的一个人,很快便在郑府上上下下混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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