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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行·一(3)


  ……那是1月18日,寒流锁住江面。离沅陵还有约30里,小船到了著名的长滩。滩分九段,段段相连。小船上第二段时,沈从文担心船只安全,提出由自己出钱,增加一个临时纤手。掌舵水手同意后,一个牙齿已脱,满腮白须的老纤夫,便光着双脚蹲在河边大青石上,同掌舵水手讲起生意来。双方大声嚷着骂着讨价还价。一个要一千,一个只肯出九百,互不相让。船上三个水手见话不投机,一面与老头对骂,一面将船向激流中撑去。见船开出,那老头却急忙从大青石上一跃而下,自动将背上纤板上的短绳,缚定小船上的纤缆,躬身向前走去。上完滩,老头赶到船边取钱,又是一阵互相辱骂。接过钱,老纤夫就坐在水边大石头上,一五一十数了起来。问他年纪,说是77!

  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情、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更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

  *

  ……船到沅陵的第二天清晨,沈从文在河滩上,认识了一个名叫牛保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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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那水手正从河边吊脚楼上相好妓女那里跑下来,手里提了一袋那妇人送他的核桃。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的窗口,露出一个年轻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锐声叫嚷起来:“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轻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砰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那时节眼睛一定红了。

  这也就是人生。这些吊脚楼上的妓女,养身虽靠商人,恩情所结却在水手。他们只是“露水夫妻”,其生活方式同一般社会是那么疏远,但是眼泪和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命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情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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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小船停泊到一个名叫杨家嘴的小地方,沈从文同一个邮船水手,一同坐在一个人家正屋里烤火。主人正向那水手询问下河的油价、米价、木价、盐价涨跌情形,门开处进来一个年轻貌美小妇人,头上包一块大格子花手巾,身穿葱绿土布袄,腰上系一幅蓝色围裙,胸前绣一朵小小白花。主人要她坐下,她不肯,却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沈从文。当沈从文抬眼去看她时,那眼睛又赶快躲开了。从主人的称呼里,沈从文知道了她叫夭夭。主人同邮船水手谈起牛保的种种行状,众人皆大笑不已,夭夭却长长吁了一口气。忽然听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卖×的,你是怎么的,夹着那两张小×,一眨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出到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你就叫罢,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地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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