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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与“死别”(4)


  终于,沈从文听到房子另一头小铁门内,响起了铁镣的声音,赶紧循声看去,胡也频果然在小铁门口出现了,于是便大声喊了起来。丁玲也跟着呼叫着:“也频,也频,我在这里!”

  听到两人的喊声,胡也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似乎很有力地扬了一下,随即被管监的一推,便在铁门背后消失了。

  这一次见面,不料就是沈从文、丁玲与胡也频的永诀。2月7日,胡也频终于被国民党当局秘密枪杀于龙华。

  几天后,沈从文找到邵洵美,打听胡也频的消息时,得到了胡也频的死讯,并通过邵的关系找到上海警备处,看到了胡也频被害时的照片。

  胡也频被捕后,李达和王会悟将丁玲接到自己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丁玲又搬到沈从文兄妹的住处。

  这时,丁玲在上海的处境已很危险,带着孩子在身边十分不便,便决定将孩子送回湖南,交给母亲抚养。

  4月初,沈从文带回郑振铎借给丁玲的两百块稿费,沈从文自己另从徐志摩那里借了一笔钱作路费,随后陪同丁玲乘车返回湖南。那时,国民党军队正对江西红军根据地实行军事“围剿”,路上风声极紧。车到长沙时,因长沙军政当局对外地旅客盘查极严,要有保人方能在长沙留宿。沈从文和丁玲不敢出战,只好在候车室等车。直等了大半夜,方才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到武汉后,两人再转乘小火轮,由长江入洞庭,转沅水,抵达常德。

  船过洞庭时,因天寒水枯,轮船曾一度搁浅。船上派人去拉时,沈从文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声骂娘,一口湘西话,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走下去看时,见一黑大汉子,正指手划脚咒人骂天。近前问时,黑大汉子说:“老子身圆姓方。”——沈从文笑了起来,原来是十多年前在芷江认识的凤凰人方季庵。那时,芷江有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大佛寺,寺内一尊大佛,耳朵可容八人盘旋而上,佛顶能摆下四桌酒席。1920年,本地“维新派”绅士召集各界代表议决打到大佛,当时任警察所长的方季庵,率先用锹头去掀佛头。本想从佛肚里掏出金银发笔横财,不料将大佛砸倒后,佛头、佛肚里藏的却是一批手写经卷、绢画及数百斤茶叶。一怒之下,将这些东西同大殿里的五百多卷手抄经卷、大批五彩壁画版子和若干漆胎佛像,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事后,还觉得了不起,碰到熟人就说:“今天真做了一件平生顶痛快的事,打到了一尊五百年的佛像,佛胎里的东西,狗肏的,一把火烧完了,痛快。!”

  沈从文没想到今天竟与这位“好汉”在这种情形下见面。这也算是这次行程中一段小小插曲。

  到达常德后,下船时又被检查了七次,才终于被放行,回到丁玲家中。

  在常德住了几天后,沈从文陪同丁玲,又一起回到了上海。

  因营救胡也频及帮助丁玲料理后事,沈从文延误了返校日期。虽然,他曾写信去武汉大学,续假一个月,待到从湖南返回上海时,学校开学已颇有时日,已不便再去。沈从文只好留在上海,继续自己的写作。

  八九月间,沈从文怀着对死难朋友的沉痛哀思,写下了长篇回忆散文《记胡也频》。在文章的结尾,沈从文写道:一个活人,倘若他愿意活下去,他应当想到,是这个人怎么样尽力来活,又为了些什么因缘而死去。他想到那些为理想而活复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镇定”是我们目下还活着的人一种能力,这能力若缺少时,却必需学习得到的。一个人他生来若就并不觉得他是为一己而存在,他认真的生活过来,他的死也只是他本身的结束,一个理想的损失,在那方面失去了,还适宜于在另一方面重新生长,儿女的感情不应当存在于友朋之间,因为纪念死者并不是一点眼泪。

  我觉得,这个人假若死了,他的精神雄强处,比目下许多据说活着的人,还更像一个活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使我们像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

  文章写成后,沈从文拿给丁玲看,并对她说,“有什么不妥处,你就改吧。”开始,丁玲觉得沈从文“太主观”,及至付印时,丁玲仍保留了文稿原貌,并未修改。

  1931年秋,沈从文应杨振声之邀,去山东青岛大学重执教鞭。其时,丁玲正主编左翼文学刊物《北斗》,她写信给沈从文,约他给《北斗》写稿。沈从文写了《黔小景》寄去,发表在该刊第一卷三期上。

  1932年夏,沈从文去苏州看望张兆和时,曾顺便去上海看望丁玲。这时,丁玲已和曾担任过史沫特莱秘书的冯达同居。在沈从文最初印象里,冯达只是个“小白脸”,觉得他的气质与丁玲不相配,并猜想丁玲与他并不一定有真正的爱情。临别,他曾单独向丁玲问及此事,并说了自己的意见。丁玲向他作了解释,大意是:自己是过来人,已将此事看淡,只好如此,云云。

  面对眼前的现实,沈从文想起人生的偶然与必然、人的主观愿望与现实可能的种种关系,一丝忧郁浮上心头。他想:爱的,谁不怀了一种期待?憎的,谁不极力回避?但所要的何尝是可以自然而然得到的,近在身边的又何尝不恰恰是这讨厌的?

  自此以后,直到丁玲被捕,再于1934年在报刊上复出后,沈从文去南京探望她为止,两人不仅没有再见面,同时也断绝了通讯联系。

  注: 《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第9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
   《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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