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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1)


  沈从文以不名一文的无名学子之身,在陌生的大都市熬过最初几个年头,终于没有如鲁迅所说的“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到底是一个奇迹。也许这是他个人的幸运——“遇到的好人实在太多”,却也证明了即便在那昏天黑地的污浊社会里,中国的国民性也并非完全堕入“酱缸”。当然,也决不能据此作出逆向的推论。沈从文的奇迹,是多种因素综合而成的结果,决不仅仅是他在生命途路上所获得的长辈、朋友的同情。沈从文不是同情与帮助的被动承受者,在他身上,具有一种获得周围朋辈激赏的生命魅力。正是这种魅力,将“赐与”转变成一种人格平等的友谊。

  正如郁达夫与沈从文会面时所感受到的,沈从文具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气质——憨劲十足,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生活上穷困潦倒,精神上却虎虎有生气,竟能在有一顿没一顿情形中坚持学习。一听到有什么好书,不管路有多远,都会立即跑到有这书出售的书摊边,装出买书神气,傍近卖书人聊天。人一熟,就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将书看完。这全得力于沈从文青少年时期在行伍中获得的人生磨砺。穷困不是耻辱。当时北京风气,在学生圈子里,穷困正是一种普遍现象,不会因此遭人耻笑。那时,沈从文大冬天穿一身单衫裤,不仅没有被朋友看不起,反而获得身体好的赞誉。况且,他终于脱离了家乡那支半匪半军队伍,挣脱了自己头上不同等级的压力,尝到了摆脱人身依附、获得个人、“自由”的禁果,没有屈辱感。即使遇到如同在香山的遭遇也能及时摆脱。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的那份奇特的人生经历,这是他的多数青年朋友所没有的。他们欣羡沈从文的这份财富,沈从文也从这种欣羡中,意识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在朋友的相互依傍中,获得精神上的支撑,走过了这一段不易想象的人生道路。

  到北京后不久,沈从文去燕京大学访问董景天时,曾睡在董景天独住小楼的地板上,与董景天作长夜之谈。两人天上地上谈了一整夜,谈得最多的还是沈从文。他向董景天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湘西种种民情风俗,在董景天面前展示了一个特异的世界,听得他倦意全失。由于通宵未眠,第二天白天,董景天就有些招架不住。可是到了晚上,董景天禁不住这种谈话的诱惑,两人又继续谈下去。就这样一连谈了三个晚上。这次夜谈改变了沈从文留给董景天的最初印象,对沈从文发生了浓厚兴趣,因为沈从文又一次让他吃惊。他想起沈从文第一次来燕大,自己带他去看电影的情景:……走进电影院的大门,沈从文便命急忙忙抢到前面,选中前排一个座位坐下了,神气间还有几分得意。——这个“乡下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还以为看电影如同看戏,座位越靠前越好。——董景天见状,不禁发愣,他不解沈从文何以抢别人不屑一顾的座位当他默过神来,忍不住在肚子里面笑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个对都市生活缺乏常识、憨态可掬的山里人身上,竟藏着那样一个有血有肉、被细腻感觉到的人生世界。倘若终于有一天,他能将这感觉到的一切,艺术地组织成一个文学世界,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奇迹!最初,沈从文来找他时,他只是因田真一的关系,尽一个同学应尽的义务,而现在,他感觉在自己心里,正滋生着一种属于朋友才有的那种贴近与温情。

  1925年5月,沈从文上了香山,住进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这栋房子原是清初所建的四大天王庙。当香山寺改为饭店时,慈幼院便以“破除迷信”为理由,捣毁了庙里的彩塑神像,将庙堂改装成几间单身职工临时宿舍,沈从文便是搬进去住的第一位活人。傍近香山半山亭的,除这座天王庙,还有一系列大大小小院落,泥菩萨被拆除后,尚无人居住。院前院后荒草野树之间,大白天也有狐兔不时出没。到夜里,周围更是空虚荒凉,令人想起蒲松龄《聊斋志异》里描述的情景。

  有一天,陈翔鹤得知这一消息,竟独自骑了一头毛驴,摇摇晃晃上了香山,成了沈从文的不速之客。

  陈翔鹤是个城里长大的青年,平时读书,深受陶渊明、稽康等人影响,羡慕这些古人洒脱离俗的胸襟。从沈从文写来的信中,得知沈从文新居的情景,羡慕这个“洞天福地”;沈从文却是个来自偏陬之地的乡巴佬,对大都市一切正感到新鲜,虽然并不喜欢城市,也还没有厌恶城市,正以独住荒凉新居感到寂寞。虽然两人心境各异,这次会面却都各适其意。

  陈翔鹤在山上一连住了三天。每天早晨,两人来到“双清”旁山溪沟里,用搪瓷缸将一线细流舀进脸盆,或是走50级台阶,到半山腰小池塘旁石龙头口,挹取活泉水洗漱。到了吃饭时候,就由沈从文下山到慈幼院取来,常常是几个冷馒头、一碟子水疙瘩咸菜。另提一洋铁壶开水,供两人解渴。生活虽然简陋清苦,却难得环境清幽。周围古松的清香里,沁入双清荷花池飘来的荷花淡香,充满离世脱尘的野趣。两人的精神状态都极好。

  从沈从文住处出天王庙大门,走下一段陡石阶,就到了香山著名的两株“听法松”旁,晚上,沈从文和陈翔鹤就坐在这两株名松旁的石头上,谈文学,谈人生,谈天说地,谈神仙狐怪,作那时的文学青年所能作的浪漫之梦。到了夜半,四下里一片静寂,冷冷的月光从松枝间筛下,星星点点洒在两人身上谈倦了。沈从文就从屋里抱来一面琵琶,用他刚学到手的蹩脚透顶技法,为陈翔鹤弹奏“梵王宫”曲子。——后来,沈从文再也记不起这面琵琶何所来又何所去,连同他那一手蹩脚的琵琶弹奏功夫,都一并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不过是沈从文与朋友交往的两个小插曲。只有他与胡也频、丁玲作为朋友一场的结识、交往,直至30年代初期与二人的“死别”、“生离”,前后长达近10年的悲欢哀乐,才是一曲动人情思的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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