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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掀开隐蔽的一角(3)


  见两人还有什么事要商量,却碍着自己在面前不便说的样子,沈从文便向二人告辞。刘云亭将他送出庙门,捏了捏他的手,作成有许多秘密以后再告诉你的神气,又转身进去了。

  回到住处,沈从文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团扯不清的乱麻,他无法对眼前的人生事象作出理性疏解。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切,他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是驻防榆树湾的时候,当地一个商会会长的女儿,年纪轻轻,却得肺病死去。埋葬后,街上一个卖豆腐为生的年轻男子,夜里将女孩尸体从坟墓里挖出,背到一个山洞里睡了三天,再将尸体送回坟墓。这事终于被人发觉,这男子被抓起押送到沈从文所在的军队里来,过堂取了供词,即将斩首。临刑前,这男子一声不响,样子极从容,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沈从文问他脚踝被谁打伤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那天他送女孩子尸首回去,天正落雨,不小心拐了脚,差点也滚到棺材里去了。沈从文又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望了沈从文一眼,作成小孩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爱的神气,不再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另一个士兵问他:“癫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

  他不经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怕死吗?”那士兵被伤了自尊心,大声呵责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

  那男子不再作声,不屑理会地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不知谁是癫子。”

  ……

  实在的人生掀开了它隐蔽的一角。机缘凑巧,沈从文从这里走了进去。贴近了人生的深层。他感到世俗观念与这实在人生深层存在的距离。他所接触的这些人生现象,全是“黑暗”与“罪恶”。可是在这罪恶背后,却隐蔽着作为“人”的东西。存过“黑暗”,那里面却有着眩目的光明。在当时,他虽然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人眩目,社会一般观念与实在人生的不合处是怎样造成,却感到了有两种相反的东西,在刘云亭、夭妹和那位卖豆腐男子的生命里交织……在一种胡乱想象中,沈从文睡着了。

  第二天,沈从文得到消息,女匪首夭妹,早上已被川军拖出去砍了头。沈从文大吃一惊,赶紧跑去看时,只见夭妹的尸体已用白木棺材装殓,地下一摊血,一堆纸钱焚烧后余下的白灰。再掉转头来去找刘云亭,他正独自躺在床上,睁眼望着虚空,脸色吓人,谁也不理,什么话也不说。

  沈从文终于从别人口里知道了详情。原来昨晚沈从文离开后,刘云亭和夭妹商量好,由刘云亭设法保她出去,然后取出夭妹埋藏的70支枪和刘云亭原先保藏的60支枪,两人一起上山作大王,谋下半世的快活。到后女人以身相托,两人在监狱里作了一回夫妻。却不料被看守发现,触犯了川军忌讳,众人愤愤不平,以为本军上下军官想方设法弄不到手,反让外人占了便宜。顷刻间一排人上了刺刀,夹道而立,要和刘云亭算帐。刘云亭却不慌不忙,将两支手枪上了槽,指定众人,声言有人和他过不去,手里枪子不认人!川军方才知道刘云亭不好惹,真动起手来,一条命要用几条命换。如果事情闹大了,驻龙潭的筸军与川军人数是十二比一,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眼睁睁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出庙门而去。既然奈何刘云亭不得,便立即拿夭妹开了刀。

  夭妹死后,刘云亭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别人也不敢去惹他,以免自找晦气。七天以后,他忽然起了床,跑到沈从文房里,一见面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是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这事刚过不久,沈从文发现有一种危险正迫近自己身边。原来,司令部那位参谋长是个性变态狂,极好男色,身边的一些年轻士兵已身受其害。当这事暗中沸沸扬扬传到沈从文耳中时,他吃了一惊。他想起过去有一回,晚上去送文件登记簿审阅,参谋长看人那种色迷迷淫邪眼睛,虽也曾起过疑心,却全没朝这方面想。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沈从文感到了后怕,得赶紧寻找对付的方法,否则,自己将蒙受一辈子洗不尽的羞辱。

  终于,他偷偷地给陈渠珍写了一封信,叙说自己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将自己调回保靖。不久,陈渠珍回信说,你不愿住龙潭,就回来,到司令部来作事。沈从文将陈渠珍的意见告诉了张司令官,获得批准,并让他支了三个月的干薪,作为跟随他到川东一趟的酬劳。有了钱,沈从文非常高兴,他可以搭坐小货船返湘西,不必再爬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棉花坡了。这时,刘云亭跑来告诉沈从文,他也要回湘西去,准备和沈从文一道走。问起缘由,沈从文才知道刘云亭最近又和一个洗衣妇人暗中相好。那洗衣妇亲属在张司令官外出时拦路告状。回来张司令官对刘云亭说,这事不行,我们在这里是客军,再这样胡闹会影响军队声誉。刘云亭不服,到处张扬说,这是我的自由,司令不准我作这事,我就请长假回家,玩我的老把戏去。说着说着认了真,果然就去告假。张司令官略加思索,也就准了假。于是,在沈从文的护照上,又添上了刘云亭的名字。两人一大早跑到河边看了船,约定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两人正在楼上收拾行李,楼下有人喊刘云亭到军需处算帐。刘云亭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跑去。

  突然,楼下响起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副官连喊着“备马”!根据过去经验,看样子又要杀人。沈从文起了疑心:杀谁?土匪?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下看去,刘云亭已被剥光衣服,赤裸着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沈从文的心猛地提了上来,他明白,刘云亭已临近生与死的分界线了。被绑好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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