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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苦闷,求索,斗争(3)


  【苦闷与彷徨】

  北京是北洋军阀统治的巢穴,袁世凯死后,各派军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在反复的角逐中,日本帝国主义卵翼下的段祺瑞皖系军阀一度获胜,在五四运动发生的前两年间,中国几乎完全成为皖系军阀的天下。段政权对外丧权辱国,对内横征暴敛,北京城里的新贵们欺侮和压地平民百姓之残酷,比起前清的酷吏们绝不逊色。

  在绝顶黑暗的社会,置身于穷困清苦、寄人篱下的生活,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辛酸,这一切都催促着瞿秋白心灵的早熟。他憎恶这个社会的虚伪和丑恶,这个社会使他变得过早的敏感和清醒。但是,他最初的反抗,却往往表现为冷漠和避世;他试图解释人生,却找不到先进的思想武器,而只能借助于经学、佛学这类传统而陈旧的思想资料。这反映出他不满现状可又找不到出路的苦闷和彷徨。他这时的苦闷和彷徨达于顶点。人生的道路究竟在哪里呢?他后来严肃地总结了这一时期的思想说:

  从入北京到五四运动之前,共三年,是我最枯寂的生涯。友朋的交际可以说绝对的断绝。北京城里新官僚“民国”的生活使我受一重大的痛苦激刺。厌世观的哲学思想随着我这三年研究哲学的程度而增高。然而这“厌世观”已经和我以前的“避世观”不相同。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这虽是大吉不惭的空愿,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我的进俄文专修馆,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4—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瞿秋白思想所受的影响是庞杂的,多方面的。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清末以来流行的各种学术思想和社会思潮,对他都有影响。从今文经学到佛学,从改良主义到实验主义,从整理国故到文化救国,都溶入了这个青年学子的正在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中。

  清末今文经学派,就其学统而言,是汉代公羊学派,主要依据《春秋公羊传》及董仲舒、何休的著作;就其中心思想说,是讲求孔子的微言大义,据乱、小康、大同之类。瞿秋白中学时代嗜读康门大弟子梁启超的著作,希望今文经学再生,说明他的思想深受这种革旧布新,去恶改良思潮的影响。

  佛学禅宗关于人生哲理的思辨,也启发过青年瞿秋白的思想。佛学从中晚唐到北宋,禅宗战胜其他佛教派别而占居统治地位。禅宗教义与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对自然、社会与人的态度有相近之处,它们都采取了一种准泛神论的亲近立场,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吸灵感和了悟,来摆脱社会、人事的羁縻,获取心灵的解放。瞿秋白在黄陂读佛经时,说过:“老庄是哲学,佛经里也有哲学,应该研究。知识不妨广泛,真理是探索出来的。”他之钻研佛学经典,不是被一种什么特殊对象的宗教信仰和特殊形体的偶像崇拜牵着鼻子走,而是为禅学哲理思辨的奥妙所吸引,以至陶醉其中,乐而忘返。但是,瞿秋白并不是痴愚之徒,没有被佛学的鸦片完全麻醉倒地,他既要出世,又在世间。因为他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口虽说空,行在有中,种种现实的因果实象,都使他不肯也不能够完全陷于佛学的迷惘虚幻之中,而只是要做一个具有“菩萨行”的人。

  ①周君适:《瞿秋白同志在黄陂》。《山花》1981年7月号。

  所谓“菩萨行”,不过是大乘佛教所说的大话狂说。它藐视小乘佛教只求自利,宣称自己是以利他为宗旨,要度尽一切有情(一切动物)使皆成佛,自己才由菩萨位进入佛位。对于佛学的这种说教,瞿秋白不是从迷信宗教的角度而是从哲理思辨的角度加以理解,并把它做为一种人生的理想和道德的规范加以接受,力求使其成为自己行动的准则。他从1923年开始用“屈维它”的笔名在《新青年》、《前锋》上发表文章,这是他的一个不曾公开用过的别名“韦护”的谐音。他用这个名字时曾对丁玲说:“韦护是韦陀菩萨的名字,最是嫉恶如仇,他看见人间的许多不平就要生气,就要下凡去惩罚坏人,所以韦陀菩萨的神像历来不朝外,而是面朝着如来佛,只让他看佛面。”

  ①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文汇增刊》,1980年第2期。

  瞿秋白讲佛论经,都以文化救国为其直接目标。“以文化救中国”,就是渴求以文化之普及,救治被统治者愚弄麻醉了的人民大众。这是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特别是从1915年《青年》杂志揭橥科学、民主两面启蒙大旗以后,在中国思想界出现的一股强劲有力的潮流。鲁迅之提倡“个性解放”,其义在此;瞿秋白之重“文化救国”,其义也在此。他们都是看到中国“国民性”之麻木、愚弱,而求通过思想启蒙运动,使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觉醒起来。

  这种探索的精神,固然是极可宝贵的,但是一时很难看到效验。中国的“国民性”既然主要是由于受到长期压迫剥削、侮辱和损害而造成的,它的根基在于中国的社会经济关系和政治制度。不求经济和政治上的根本解决,希图孤立地解决精神上的疾患,当然是本末倒置。事实正是如此:1917年11月,俄国发生了社会主义革命,一个地跨欧亚的巨大的邻邦的亿万民众获得了新生。同样是地大人多的中国,却仍旧饱受苦难贫困,而无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年底,北洋军阀倾全力“讨伐”孙中山依靠西南军阀在广州建立的护法军政府;不久,西南军阀也排斥了孙中山,护法运动宣告失败。中国的政治又走到了死胡同。瞿秋白仍在堂兄家里寄宿吃饭。“当时吃的饭是我堂阿哥的,不是我的。这寄生生涯,已经时时重新触动我社会问题的疑问——‘人与人之关系的疑问。’”可是,人生,社会的种种问题,从何处寻求满意的答案呢?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苦闷到了极点时,只有那无法排遣的悒郁陪伴着他:

  雪意凄其心惘然,
  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
  犹折梅花伴醉眠。

  江南,童年,苦与乐,悲与欢,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返,然而却不曾忘却;以酒为友,寻求麻木,折梅为伴,高洁自许,也只是一种想象中的慰藉,一种在无限漫长的苦闷彷徨途程中的短暂的小驻,调子是颓唐的,愁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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