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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这是今天画的,我可下了功夫。你看怎么样?”白石探寻地看着宝珠。

  “不错。我看比箱子里的梅图好。”

  “你也真有眼力,能看出好坏了。”白石高兴地大笑了起来,头向后仰着,仰着……

  宝珠看见画案上的碗,突然问:“你现在才吃饭啊?”

  白石笑了笑,点点头。

  “都什么时候了,才吃中午饭。热了吗?”宝珠急切地问。

  白石摇摇头,微笑着。

  “为什么呀?怕麻烦?”宝珠有点生气。

  “不为什么,没有火柴了。”

  “没有火柴?”宝珠巡视了一下四周。突然指着画案边上的火柴:“那不是火柴吗?”

  白石转头一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真糊涂,还到处找呢。”说着,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三四、“南吴北齐”

  林琴南讲一口地道的福州话。居京这么多年,乡音难改。日常生活、教书上课,他讲的都是京话,但是那京话到了他的口中,却变了味儿,带有浓重福州味。熟悉的朋友有时难免拿他的语音同他开玩笑。

  光绪八年,他三十一岁时才中了举,以后考进士,屡试屡败,终于未能爬上进土的阶梯。

  辛亥革命风起云涌的狂涛,把他仕途的残梦席卷得无影无踪了,进士再也考不成了。不过,他倒不在意,只是对于现实中剧烈地变化着的这一切,看不顺眼,有时路过紫禁城,望着那金碧辉煌的皇帝宫苑,难免不油然而生思古之幽情。

  他能画画,尤其是山水。在教习、课余,兴来提笔,画上几幅,挂起来,自己看。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一生会在译西书上名噪一时。一部《巴黎茶花女遗事》,竟然使他闻名遐迩,从此使他把毕生的全部心血花费在外国小说的翻译上。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易卜生、雨果、塞万提斯、笛福等巨匠的名着,经他的手,一部部介绍到中国读者之中,使千百万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为之倾倒。

  但是,他自己的艺术欣赏领域,还是中国式的、古老的传统与趣味。

  前天。易蔚儒到他这里借《唐·吉簟德传》,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扇面上一幅用没骨法画的梅,十分古朴而艳丽,他忙从易蔚儒那儿接了过来,仔细地品赏了起来,赞不绝口。他转过头,看看正在书架前找出的易蔚儒,问:“你这扇面谁画的?这么好!”

  “齐璜,齐白石。”易蔚儒双手拿着打开了的一本书,转身看着林琴南。

  “噢,是他的,画得真好。”林琴南称赞说:“这风格象吴昌硕,却又是他自己的。‘南吴北齐’,可以媲美。当代中国画坛,称得上大师的,只有这两位了。”

  易蔚儒一听,觉得林琴南的话很有见地,于是捧着书,走到琴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认真地说:“我这位同乡可是不简单。他原来是朱耷的那一路,比较冷逸,前些年听了师曾的话,自创了红花墨叶派,画风大变。一个有名气的画家,追求不止,这实在难能可贵。”

  “我就喜欢这种永不满足、有追求的人。”林琴南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一望着院中的花草说:“人就怕故步自封。我看他将来还有大的作为。”

  “你是不是想见见他呢,林先生?”易蔚儒问。

  “恨见无门啊!”林琴南感叹着。

  “他也想见见你。”

  林琴南一听,眼睛一亮。高兴地问。”

  “是吗?他也想见我?”

  “当然罗。你的翻译小说受人欢迎嘛,齐白石就拜读过你的《茶花女》。”

  “那你引我去见见他吧。”林琴南有点迫不及待了。

  易蔚儒连忙摇摇手:“不着急,不着急,我先同他谈谈。”

  这以后的第三天,林琴南接到齐白石的信,感谢他对他的画的褒奖,说一定抽空去看看他。林琴南当即回了一封信,说要亲自前去拜访他。不久,白石回信来了,说今天来看林琴南,请他稍候。

  林琴南辞去了一切约会,静静地在书房里等候白石。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只见前门大门开处,易蔚儒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知道这就是他渴望见到的齐白石,忙迎了出去。未等易蔚儒介绍,两人已高兴地紧握着手,亲切注视着,相互致意了。

  到书房坐定后,林琴南仔细地看了一下白石,只见他穿着白绸衫衣,黑色长裤,银丝依稀,有神仙飘逸之神韵。

  “先生的画,堪称当代画苑一绝。‘南吴北齐’,你完全可以同吴昌硕媲美。”林琴南说得很诚恳。

  “先生过奖了,”白石谦虚地说:“这丹青笔墨,各有造化,很难一一比较”

  “当然,你这话不无道理,但总有个高下、雅俗之别。我看先生的画是雅俗共赏。”林琴南说到兴奋处,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好象在给学生上课,“我收藏不少先生的作品,有花卉、鸟虫、山水。”

  “听说先生也会画。”白石问。

  林琴南一听白石知道自己会画,高兴了起来,起身到里屋,取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画,送到白石面前:“这是我的拙作,实不敢示人。好在你是名家,又是知己,送你看看,便于请教。”

  白石打开几幅画轴,都是花卉、山水。没有什么新意,技法也较呆板。因为是初次见面,不便说出口。

  两人虽然都同住在京城里,彼此的情况也都熟悉,但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谈得很投机、热烈,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一直谈到午饭后,毫无倦意。

  白石怕耽误人家休息,于是起身告辞。离了林琴南的家,他赶到了前门的南纸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知那儿刻印的活儿如何。到店里一看,才知道前几天挂出的墨荷已经被抢购一空。约他刻印的也有十多件。

  他收了润金、刻印的取货单,款款地朝前门走来。

  这一带的城墙底下,不时有些小买卖的摊子在出售一些古玩。大多是河北、山西那边来的,间或也有山东、关外来的。

  这地方,一般有身份的人不大愿意来。但是,白石不一样。因为他曾在此购到一些历史上的名画,如巨然等人的真迹,他就不是在琉璃厂古玩店里买到的,而是在这里碰上的。

  将近傍晚了,人群渐渐地疏落了下来,一些小摊也在收货。白石转了一圈,除了一些山货、中药和家制的布匹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他沿着墙脚往前走。忽然见到城墙转拆处的凹部,一个衣衫褴褛,头发灰白而蓬乱,年约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张惶地观望着。她的脚下一块黑布上排着几个古瓷瓶、碗、壶之类。白石眼睛一亮,紧走几步,趋向前去。

  老太太仔细地看了一下来者,见他的风度打扮,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她黝黑的脸堆下了笑容,露出被烟熏黄了、残落的牙齿。

  “先生,你要哪一件?这可是宋代的珍品。”她嘶哑的嗓子带着一种讨好的语调。“这个壶是元代的。你不信?你看这记号?”她捡起一把铜壶,倒过来,底朝上,指点着给白石看。

  白石瞟了一眼,摇摇头。她又赶紧拿起另一个彩瓷,凑到白石的身边。说:“这也是元代的,真货,假不了。你看这形状,花纹,只有那个时候才有。”

  白石听着,仔细看了一下,淡淡一笑,依然摇摇头。

  她失望地放下彩瓷,冷冷地站到一旁去了,注视着白石弄这弄那。

  白石好象没有觉察她失望的情绪。他虽然不是古玩鉴赏家,但是,元、宋、明、清的一些古玩,见过不少,对于它们各自的艺术风格、特征,还是比较熟的。一次,师曾托人买了一件元代的青花瓷,不知是真品还是废品,拿不定主意,担心受骗,刚好白石来了,他仔细一看,断定是真货。为了验证白石的鉴赏力,两人一起到琉璃厂古玩店请行家鉴定,果然不错,这使陈师曾折服、钦佩。

  今天这女人摆的都是真品,可是自已经济有限,否则,他想买下一些收藏起来,因为这是中华民族的国宝。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没有自己所需要的。正要转身走时,忽然见到半边被压在那女人布袋下的一件瓷盘,十分可意。尤其是盘面上那幅山水画卷,引人注目,他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他立即伸过手,取出那个盘,原来是个白瓷画盘,直径有三十五厘米。那女人见白石对画盘感兴趣,赶忙凑了过来,撩起衣角,擦了盘上的尘埃,只见洁白的盘面上,有一幅风格清适、恬静的山水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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