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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夏午诒见自己劝他不住,只好说:“既然你不愿留京,只好随你便了。不过,我想替你捐个县丞,到江西去,先到南昌会候补,款目自不用你负担。县丞虽是微职,究竟是朝廷的命官,慢慢地磨上了资格,将来署个县缺,是并不难的。何况我不久也去江西上任,总会照应你的。”

  白石一听,两手一摊,苦笑着:“我哪里会做官;你的盛意,我只好心领而已。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简直是受罪了。”

  午诒见他这样,毫无退让的余地,只好作罢,但硬把原来准备捐县丞的钱送给了白石。

  白石离京前滁了购买些北京特产外,还特意赶到李玉田笔铺,定制了六十根画笔。每支笔上,依次刻着号码,自第一号至第六十号、刻的字是“白石先生画笔第×号”。

  三天后,他踏上了口家的旅程。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樊樊山风尘仆仆赶到了北京。下榻后的当天晚上,他赶到了夏午诒的家,一见到夏午诒,就说:“你这老兄,怎么把濒生放走啦!我的信你没见到?”

  “信早就收到了。你埋怨我,我还埋怨你呢!你这一来,把他赶跑了。”

  “这话怎讲?”樊樊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道理很简单。他就不愿当官。你一来,要介绍他去内廷供奉,不去,又怕伤了你的颜面,无奈,一走了之。你来,他反而提前走了,原准备过完端午节才走。”

  “可惜,可惜。”樊樊山不无感叹地说。

  “我要给他捐个县丞,一同去江西,他也不干,真没办法。”

  樊樊山沉默了好大一阵,才慢慢地说:“这齐山人志行高洁,不凡啊!”他长叹了一声,“不过,他性情却有些孤僻啊!”

  午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书柜里,取出一轴画,展现在樊樊山面前:“这是他特意为你画的,也是他亲自动手,精心地裱的。”

  樊樊山站起来,只见画面的右角,几个峋嶙的山石上。长着几株兰草。构图简洁,笔力刚柔相济,生动地勾勒了石的坚实与兰的高洁。

  他看了几遍,默默地卷上了,说了句“我理解他的心情”。说罢抬脚离开了夏午诒的书房,消失在夜色沉沉之中。

  白石回来了。曾经沉寂了好大一阵的借山吟馆,又顿时热闹了起来。

  他离京以后,到了天津,然后由天津乘海轮到了上海,又由上海,乘江轮到汉口,回到家乡,已是六月了。久别重逢,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第三天,他带上这半年他最得意的画,去探望胡沁园。

  胡沁园一直身体不太好,常生病。前些日子接到白石的信,知道他快回来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出现在面前。

  他看着面前这位结实的、英气勃发的门生,十分高兴。

  “身体结实了,诗也写得好,不知道画怎么样了?”

  白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出从北京特意给胡沁园带来的果脯,从上海买的、送给他恩师做长衫的锦缎料子,一一放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这点薄礼,请老师收下。”

  “心意领了,东西不能收,你家不宽裕啊!”胡沁园感激地说:“千里送鹅毛,礼薄情意重,还是请老师收了。”

  “好,我收下,我收下。”胡沁园说,“画呢,我要看看你的画。”

  白石将一幅幅他途中画的画,铺展在桌子上,搀扶着胡沁园,一幅幅地翻动着,解说着。

  胡沁园看得十分认真,从艺术构思、布局、运笔、题字用章,一一仔细地品鉴,眉宇渐渐地舒展了开来。他为白石这半年艺术实践所取得的进步而高兴。这哪里仅仅是画,简直是祖国壮丽山河的真实再现,不,是艺术的再现。尤其是那幅《华山图》,更使胡沁园赞叹不已。

  “历代以华山入画,不在少数。真正很传神的,不多,你这也算一幅。尤其这侧峰,一笔下来,如刀削,干、湿相济,若断若续,很有新意。你是怎样画的呢?”

  “那天经过华阴,正是阳春三月,满山遍野的桃花丛中,华山雄奇地屹立在眼前,我为之一振,一回去,马上就画了,自己也觉得十分顺手。”

  胡沁园不时地点点头,待白石说完,便把手中那把精巧的四扇递给白石:“你把这华山图,缩到这扇上。”

  说着,他起身要亲自磨墨、调色。白石慌了,一下把胡沁园按在座位上:“不用老师劳累,我自己来。”

  白石展开团扇,对着《华山图》,很经意地画了起来,一笔一划将《华山图》缩到团扇上。

  胡沁园默不作声,静静地看他的画。过了好大一阵,白石终于画成了,送到胡沁园面前。胡沁园一看,与原作维肖维妙,十分逼真,很是高兴。白石重新拿过团扇,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看山须上最高楼,
  胜地曾经且莫愁;
  碑底火残存五岳,
  树名人识过青牛。
  日晴合掌输山色,
  云近黄河学水流;
  归卧南衡对图画,
  刊文还笑梦中游。

  胡沁园品味这画与诗,笑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人生快意之事,你做到了第二句,修慢地再做到第一句,那就更好了。”白石听了,不住地点头。这是他老师希望他多读书啊!

  胡沁园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找了许多的书,交给了白石:“这都是历代的名人佳作,不但文字好,而且,每诗、每文展现的一个意境,便是一幅画。你好好体味。久而久之,进步就会更大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白石:“你这次外游,自己买了一些书吗?”

  “买了一些。太多了又怕带不动。”

  “现在你应该看些历代名家关于绘画的记载和论述。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才能融汇贯通,如鱼得水。”

  “我买了一卷。古画品录乡。在西安的一个小摊上买到的,有一些缺页,在京时,借了人家的本子,补、校了一遍。”白石回答说。

  “这就很好。还有《林泉高致》,不知你见过没有。”胡沁园看了一下白石:“北宋郭熙、郭思父子合着的,对中国山水画的取景、技法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很可借鉴,应该看看。这样,我想提高就会更快一些。”

  白石认真地默记着,看看天色将晚了,便告别了胡沁园,拎着袋子和画,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白石踏上去那位要向她学画的小姑娘家的路。

  在他远游的半年多时间里,姑娘那俏丽的身影,清秀而热烈的大眼,那渴望追求艺术的神态,时时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回到家后,安排的几项重要事宜中,第一项是探望他的思师,第二项就要教这小姑娘学画了。

  还是那两扇朱红的大门。他抓住门上的铜环,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开了,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疑惑地望了一下白石。

  “先生找谁?”

  白石说明了来意。

  那人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白石,“先生莫非是借山吟馆的齐濒生先生?”

  白石高兴地点点头,“我是来还愿的。去西安前答应过她,回来后一定教她学画,今天就来了。”

  那青年男子一听,脸色暗淡了下来,一副凄凉的神色,眼眶里飘着泪花,慢慢地说:“妹妹春天走了。”

  “走了?去哪里?”白石去年接到她信,隐隐地提到她要出嫁。

  “她死了。生前常常念叨着先生。”青年男子淌着泪说。

  “为什么呢?是病吗?”白石象是迎头挨了一棒,一下子愣住了。

  沉默了好大一阵,年轻人说:“她安葬在对面山岗的松树下,上面立了一个石碑。”

  他还说了些什么,白石没听进去。门是怎样关的,他是怎样来到这荒野山丘,这松树下的坟茔前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想不到她走得这样快。她生前寄希望于他能早点回来,教她学画,赶在她出嫁之前。

  他呆望着竖起的一块青石,一抔隆起的黄土,把自己采撷的一束鲜花,恭恭敬敬地献在碑前,又迈着沉重的步伐,绕墓地一周,尔后,缓步向山下走去。

  墓碑渐渐淹没在青翠的草丛中,只有那经历百年、苍郁的青松,屹立着。

  这件事给白石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十多年以后,白石想起此事,仍感慨不已,曾写下两首诗以寄托哀思。

  最堪思处在停针,
  一艺无缘泪满襟,
  放下绣针申一指,
  凭空不语写伤心。
  一别家山十载余,
  红鳞空费往来书,
  伤心未了门生愿,
  怜汝罗敷未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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