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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胡沁园看到白石进步如此快,家境又的确十分困难,便对白石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卖画养家,这是一条路。我也可以为你张罗张罗。”

  白石自己也认为雕花这行很费事,一件东西下来,没有几天几十天功夫不行。可是得到的是很少的报酬;而且把身子困住了,其他什么都干不成。画画却没有什么限制,什么时候都行,自由自在;画起来也比较省事。何况他经过这一年的努力,艺术又大大往前跨了一步,基础扎实多了。他觉得胡沁园的话是对的,他决心卖画为生、卖画养家。

  清光绪年间,这里的许多官绅大户以至于一般的人家,时兴“描容”,也就是画像。喜欢在活着的时候,请画师给自己画个肖像,挂着欣赏。死了,子孙也要请人画个遗像,留作纪念。

  前些年,肖芗陔、文少可教过他这种技艺,但他始终没有正式画过。据说画像收入多,他想走这一条门路。

  他把自己的想法同胡沁园说了,胡沁园很赞成,很高兴,让他做些这方面的准备。

  从家里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他正在学作诗,忽然胡家佣人请他到胡沁园的画室去。一进屋,他看见胡沁园正同一位年纪七十多岁,长须飘拂、童颜鹤发的长者交谈。

  胡沁园见他过来,忙介绍说:“这就是我同你常说的云山居士;这是门生齐璜,齐白石。”

  白石上前致礼。

  “你准备好纸笔,给居士画一张像。”胡沁园用鼓励、期待的目光看着白石。

  他一听,先一惊,继之便慢慢镇静了下来。他理解老师的用意,点点头,赶快做好一切绘画的准备。然后取出一张太师椅,放在面向窗口的明亮之处,说:“请老师这边坐,这里光线好。”

  云山居士高高兴兴地坐到太师椅上,端端正正,一动也不动,静候白石着笔。

  白石一边观察老人的面庞特征,一边在纸上勾勒了起来。半个时辰过去了,画好了头部,他笑着对居士说。

  “请老师休息一下,活动活动,继续再画。”

  云山居士一听,快步走到画案前,只见纸上的像同自己一模一样,十分高兴:“你画人像多久了?”

  胡沁园未等白石开口就说:“仁兄是第一位。”

  云山居士高叫了起来:“真不愧是名师高徒;这画得多传神。”

  “他家境贫寒,想靠这谋生,还仗仁兄多多提携。”

  “没说的,没说的。我一定到处传扬,鸣锣开道。”说完,云山居士回到了座位上。

  白石看了一下他的体态,又走过去帮他正了正身子,再回到画案前,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

  傍晚时分,一张高三尺四寸,宽二尺的巨幅画像完工了。大家围在一起,仔细地看着,都称赞白石画得好,有功力,开了一个好头。

  云山居士更是喜形于色,忙着对沁园说:“沁园兄,你手下有如此高手,我要带走几天,让他替我母亲画一张,再为老妻画一张,何如?”

  “仁兄这样看重,小弟实在感激不尽。”沁园不住地点着头。“濒生,你说呢?”

  白石深深一躬,说:“两位老师的提携,濒生终生难忘。”

  从此,白石画像的名声又四处传扬开了,找他画像的人越来越多。画一张像,人家就送他一两半两银子。这样,他画像得到的收入比雕花的收入要多得多;而且省事。于是,他放弃了木匠工作,正式开始绘画生涯。家里的生活也有了转机。

  辛苦了一生的祖母,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看到白石现在在画画上出了名,挣了钱,怎么叫她不兴奋啊!她拉着白石的手,深有感慨地说:“阿芝,你倒没亏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有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都在锅里煮了。你爷爷要在世,会多高兴。”说着,她那干湿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白石明白,这不是悲痛的泪,伤心的泪;而是激动的泪,安慰的泪。他只有更加勤奋,更加努力画画,给祖母更多的安慰。

  晚饭后,他伏在画案前,精心地画了一幅耕牛图,一幅兰竹图,挂在自己室内。又写了一幅条幅,上面写着“甑屋”两个大字。意思说:“可以吃得饱了,不至于象以前那样锅里空空的了。”

  三十年后,也就是白石六十一岁定居北京时,为了永远不忘掉这段备受艰辛的学画生涯,他在自己的住所,布置了一间屋,取名“甑屋”,在扁额上写着: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
  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二
  十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
  匆匆余六十一 矣,犹卖画于京华,画屋悬画于四壁,因名其屋为甑,其画
  作为熟饭,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

  这是白石三十年间,卖画养家生涯的真实写照。

  白石画像的技艺,经过几年的锤炼,可以说已经很有造诣了,但他的追求是不会有止境的。他揣摩历史上阎立本、吴道子、顾恺之、谢赫,直至赵佶、董其昌、石涛、八大山人的技法,苦苦求索他们的精微,在人物的肖像画作中,琢磨出了一种新的表现手法,使人物的纱衣里面,透露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用这种手法画出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是他长期潜心艺术而独创的一个绝招,胡沁园见了,也感到惊奇,感到高兴,大大地称赞他不泥古,有开拓的精神。

  画像的技艺达到这种境界,标志着他的工笔技法已经掌握得很娴熟了,于是,他又扩而广之,由肖像,逐步拓展到山水人物,花鸟鱼虫,摆脱了机械式的临摹或写生描画,进入到构思、立意的创作阶段。从此,白石开始把自己生活中积累起来的、活跃于脑际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物、飞禽、走兽、花木的形象,凝聚于一根毫管,表现出来。

  在中国百花争妍的画苑之中,揉和着儒家伦理道德观念,表现了封建阶级鲜明的爱憎的人物绘画艺术,占有灿烂光辉的一页。忠臣孝子,节妇烈女,义士贤人,曾经构成汉代绘画的主题内容。难怪曹植说:“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士节妇,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俯首;见放巨斥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这种画风历唐宋元明清而不衰,以至于清末,象湘潭杏子坞这样的穷乡僻壤之中,一般人家也纷纷请白石画“文姬归汉”、“木兰从军”、“苏武牧羊”、“尧舜禅位”等等。但是,正如李公麟笔下的维摩诘,闲散、潇洒,一改历史上须眉者张、感情激越的人物一样,白石在这些人物的勾勒之中,熔铸了他自己的生活内容。运用一管墨笔,在圆润的长线上,时而凝重有力,时而舒展流畅,把人物的风韵气度,含蓄而沉着地展现了出来,达到“得性情言笑之姿”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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