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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体面

  “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我对我的美国同学说,“美国政府常常在中国人那儿碰壁,就是因为太盛气凌人,不给面子。”我的同学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问题,皱着眉头问我,“既然中国人最讲面子,为什么唐人街是纽约各个少数民族社区中比较脏乱的呢?”

  我一时语塞。

  我的先生曾经有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国秘书,她崇尚中国功夫,刻苦修研,如今已有了相当的功力,并担任纽约地区女子防身协会的秘书长。别看她表面温文尔雅,练起拳脚来却是英武逼人。前不久她来到向往已久的中国,乘国内航班从上海飞往北京。下飞机时,身后一位中国男子反复用手推她,催她快走,她从未遭此礼遇,不知如何是好,忙问我的先生是否碰上了坏人,需要还击?事后她不解地问 :“下飞机为什么要推人呢?他不懂得尊重妇女吗?要是在美国,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如果说男人行为鲁莽无礼让人愤怒的话,女人的失态就多少可悲了。我不明白,不少女人在年轻时非常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为什么一旦生儿育女步入中年以后,不但对自己的外表漫不经心,连举止也“男性化”起来了?为一点儿口舌之利就搬出最难听的脏话,连男人恐怕都要脸红,她们却一派气宇轩昂,自以为泼辣豪爽,在众人眼里,其实已经粗俗不堪了。

  如今,国内的考察团一批批地前往国外访问,一些有失水准的行为也跟着出口到国外”发扬光大”起来。我曾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旅游点,遇上来自国内的一个代表团。当时正值暑天,旅游旺季,公共厕所外排起了长队。三位国内来的女同胞竟如人无人之境,冲到队前,心安理得地等在最前面,全不顾后面的人高声抗议,只当听不懂英语。充耳不闻。我不相信她们连“sorry”也不会说。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时,人群中发出了嘘声,我听见有人说:“Chinese(中国人)。”更要命的是,她们认出了队中的我,一时非常兴奋亲热:“你是杨澜吧?肯定是!我们是你的热心观众。从你的节目里了解了很多世界知识。”周围的人异样地看着我,我的脸腾地红了。我当时的态度,在这几位“热心观众”看来,肯定太冷淡了一些。怎么能不冷淡呢——排队的礼貌是不必特别介绍的“世界知识”吧。

  曾有一个国内的代表团到德国考察,成员大多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有一次坐渡船,当地陪同给每一个人买了一张船票。这张船票是一种硬币,把它投入自动收款机后,就可以转动挡杆上船。代表团中有一位老兄,在挡杆前突然叫了起来,说自己投了硬币,为什么挡杆不转动呢?售票员闻声赶来,开始检修收款机。试了几次,见并无故障,便向这人道歉说:“大概是刚才机器一下子卡壳了,请您上船吧,对不起。”等大家上船之后,这个人突然大笑起来,与同伴们说:“都说外国人笨,果真不假。其实我根本没投硬币,我是想留下来拿回去给儿子做纪念品的。你们看那个傻老外还居然相信,还说对不起!哈哈哈……”多么由衷的快乐啊!我真想对这位说一句:“瞧您聪明类似的“趣闻”尚有不少,每次听到,我心中都有别样滋味。真想给这些人深揖一礼:“拜托拜托,别再给中国人丢脸了。”

  有人谈十年动乱带来的社会起码规范的混乱,有人谈贫穷带来的精神上的低要求,我认为都有道理,但似乎又不能完全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唐人街的华族该没有直接遭受“文革”的迫害,出国考察的老兄大概也不是买不起一枚硬币。

  我不想擅自把这些事与国民性联系起来,也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度谈社会标准,想来想去,找到一个词:“体面。”

  《辞海》中把“体面”解释为“礼貌;规矩;面子”。从字面上看,“体”和“面”不外乎是外表上的东西,这个词在生活中常被用来描绘衣食住行的排场,于是“体面”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带上了虚浮的色彩。在我看来,“体面”其实是自尊自爱的外在表现。有人也许会说:“体面不过是一种包装,一种希望被他人认同的形式而已。”我却认为,人,既然生活在群体中,就需要这样的形式和包装。这不仅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许,更是自我心理的需要。难以想象,第一次约见女朋友的男士,会把自己故意搞得蓬头垢面;也难以想象,热爱家庭的妻子会为一个乱七八糟的家而自豪。我们虽然不需要为迎合他人而一味地矫饰自己,但是渴望得到尊重,按社会公认的基本标准检点个人的举止,却是人之常情,是人的起码修养。

  况且,体面不仅仅存在于个人整洁的服饰,抬人的态度,得体的言行,更在于磊落的行为和尊严的人格,进而累积成为一个国家的形象。它直接表现为一种羞耻感,有一种对公众舆论的敏感。这种羞耻感即使在缺乏他人监督的环境下,也会表现为自我的约束。亚当和夏娃以裸体为羞。而人穿上了衣服,并不一定就自然拥有了体面。

  我相信不少人与我有同样的经历:过去见到行乞的人,往往怜其不幸,助以小资,但现在,厌恶之情却常常大于怜悯之心。原因就是许多人以行乞为职业,或自残肢体,或无病呻吟,以人格的代价骗取同情,不劳而获,甚至聚敛财富。最难以容忍的就是利用孩子行乞。四五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被逼迫或诱骗着向陌生人伸出小手,极熟练地将几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行乞词”操练一遍,拿了钱后,一转身交到躲在暗处的成年人手中。那人见是大张钞票,便鼓励几句;如果是一把零钱,便训斥有加。只见孩子起劲地讨着,成年人稳当地收着数着,那场面真是我平生最痛恶的:难道还有比剥夺孩子的自尊与体面更难以容忍的事吗?一个伤残的孩子还可以读书,一个穷得读不起书的孩子还可以自食其力。一个从小没了羞耻感的孩子,能做什么?一次,与几个朋友从餐厅出来,迎面遇到一位面色红润、毫无困顿感的中年妇女,牵着抱着三个毫无相像之处的孩子,声称一家四口遭灾,几天没吃饭了,要求施舍。那三个小人在她的推搡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拉住我们的衣角,眼珠转来转去不敢看人。嘴里嘟嚷着几乎听不出的恳求。我忍不住气,对那个女人说:“你如果真是他们的妈妈,怎么忍心逼他们来做这样的事?”

  原谅我举的都是些反面的例子,实在是这些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休面只是做人的起码标准,所以拥有它的人并不以它为奇。而一旦失去了它,一切就会变得难以容忍。而一个国家的体面,要靠每一位国人去珍惜啊!

  最近,美国《读者文摘》做了一次全美调查。调查员把一只钱包放在街上,然后隐蔽起来,看抬到钱包的人会怎么做。结果67%的人把钱包交到了警察局。

  我们是否也可以做一个同样的试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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