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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学员(2)


  彭德怀把报纸一推,狠狠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象得出被砸了自家锅灶的农民,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毛泽东的哲学——实事求是给了他勇气,使他用更坚定的目光去冷静地审视毛泽东今日的政治经济学。经过半年的学习与反省,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是大反“右倾”使本来已经存在的“左倾”错误更加严重。他满腔愤懑,违心检讨、委曲求全,并没有给党和人民带来好处。他放下哲学,又埋头读了一个月的政治经济学,然后重读《中共中央第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决议》。

  看过一遍又一遍,彭德怀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那封信,怎么会使得毛泽东这般震怒呢?眼前没有人可以倾吐心曲,向来不在妻子面前谈及中央成员间事情的彭德怀,瞪着眼睛问她的妻子:“你说说,我和毛主席也是老战友了,从井冈山以来同生共死三十多年,这次无非是提了些意见,为什么这样算帐,这样斗争?”浦安修只有用眼泪来回答。

  “你说,为什么写了一封信就是反党、反毛主席,我想不通!”从庐山风云突变之后,浦安修就陷入悲伤与惶恐之中。从大学时代参加党以来,她勤奋地为党工作。她并不因为是彭德怀的妻子而稍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生活极其俭朴,和彭德怀堪称志同道合。她善良忠诚,对党、对毛泽东和中央各个领导人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彭德怀不和她谈自己的工作情况,她也从不过问。即使1945年彭德怀在华北座谈会上受到不公正批判,她也不甚清楚其内容。对于庐山会议,她看到的也就是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那份决议。为什么彭德怀的一封信会造成一场在她看来是天翻地覆的斗争,没有人给她做解释;而所有她能问及的人,都要她和彭德怀划清思想界线。她确实看不出、也确不曾看到彭德怀反党反毛泽东,她答复不了彭德怀的问题,甚至害怕他提出的问题。她只有不住地埋怨彭德怀:“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上的事情呢?”

  彭德怀有时默默地、有时又不耐烦地听着她的抽泣与埋怨。其实,他十分不安。他很感谢妻子,和他一起在华北敌后度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和危险的岁月。1942年5月八路军总部遭日寇合围,浦安修在山上露宿了3夜才找到总部。深夜,彭德怀见到疲惫己极的妻子,嘘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活不成了呢,彭德怀的老婆,不能叫敌人抓住活的呵!”解放战争中,她在野战司令部工作,随军转移,又备历艰险。以后每当回忆到这些往事,彭德怀常对妻子说:“安修,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从来没有埋怨我半句,我应该感谢你!”浦安修不在意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埋怨你呢?那是怪敌人。”彭德怀笑起来,他的妻子是这样的单纯、忠贞。

  但现在,她不断地埋怨他,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有时大声说,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话?!有时又把庐山会议算他老帐的那些问题,向妻子来说明原委。

  浦安修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矛盾和恐惧之中。毛主席说彭德怀和他只有三分合作,在绝对敬爱的领袖和一贯信赖的丈夫之间,她应当相信谁呢?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向她解释;来到学校,党委开会又要她汇报思想,揭发彭德怀的言行,她一贯遵循“无事不可对党言”,但彭德怀所谈与毛主席之间的历史关系,一旦由她的口说出,其后果会怎样?她不寒而栗,精神极度紧张。“千万不能谈出去!”“千万不能谈出去!”她拼命地稳定和叮嘱自己。

  她唯恐“彻底交代,放下包袱”的攻势冲破她那脆弱的防线,决心在家少问少听。彭德怀的谈话她不再深究,只劝他认错,责备他骄傲:“难道那么多领导同志都错了,就你对了吗?”“你懂得什么?就知道怕事!”彭德怀也生气了。

  20年相敬相爱的夫妻出现了争吵。盼了一周的相聚却又常常不欢而别。她希望彭德怀通过学习反省作检讨;彭德怀却越学习越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报纸的鼓吹忧心不己。

  因为回家,浦安修就有交代不清的“彭德怀的反党言行”,划不清的和“右倾反党集团”的界线。向哪里去求救呢?人们都躲着她,她成了“不祥”的人。她悲苦地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现实的祥林嫂。

  其实,彭德怀也很体谅她的处境,他并没有把自己思考的许多问题告诉她,以免给她造成很大的思想负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又深信在他心中搏动的是亿万普通人的呼声。从童年时代就孕育起来的那股不屈于命运、不屈于压力、执著追求真理的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他一连几天坐在书桌旁读那份《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他清楚这份决议的份量,那是以具有崇高威望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毛泽东主席的主持下作出的,是要传之千古的。但他越读越觉得它的错误严重,他决不屈从于这样一个谬误的决议。

  从1960年4月到5月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是伏案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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