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鲁迅传 | 上页 下页
四三


  鲁迅要剔除的另一种思绪,就是对大众的轻蔑,他现在是指望“愚人”来支持世界,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一味去揭发他们的愚昧呢?一九三三年七月他说:“近来的读书人,常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其实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的。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从在日本的时候起,他自己不就经常是一个悲哀中国人愚昧无救的读书人么?可他现在的立场变了,虽然承认老百姓确实“像沙”,但他强调的重点已经转移,不在他们怎样像“沙”,而在他们如何被治成“沙”,锋芒所向,是统治者了。

  一年以后,看到上海有人借莎士比亚的《凯撒传》,指责民众永远是受人操纵,“鸡来迎鸡,狗来迎狗,他就引用一位俄国人的话,把这“鸡来迎鸡,狗来迎狗”解释成民众对“鸡”、“狗”的赏玩:“人往往愤慨着群众之不可靠。但其实,岂不是正有适用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古来的正义的法则的事在这里吗?劈开底来看,群众原是轻蔑着彭贝、凯撒、安东尼、辛那之辈的,……今天凯撒握着权力,凯撤万岁。明天轮到安东尼了,那就跟在他后顶罢。只要他们给饭吃,给戏看,就好。”。如此替民众辩护,可谓用心良苦。可他还不尽兴,第二天再写一篇文章,用相当尖刻的措辞,讽刺那指责民众的论者。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就在差不多一年前,在一封私人通信中,他还说过和对方一样的话。到一九三五年四月,他更以谈论孔子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赞扬中国老百姓:“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于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的了。”倘若单看这些言论,我都谁都要说,三十年代的鲁迅是完拿走到自己原先立场的对面去了

  在鲁迅的观念中,民众除了以被统治者的身份,与统治者构成一对反义词,更以自己的不识字,和知识者构成一对反义词。因此,他改变了对民众的认识,也就势必要改变对知识惭级的认识,你当然还记得,在整个二十年代中期,他是怎样谈论知识分子和革命的:他把知识分子春成是一种特殊的人,他断定他们和一切权势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常常举出叶赛宁和梭波里作为例子,向人证明知识分子对革命的必然幻灭,每当讲述到这种幻灭,他总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同情。可到三十年代,他的立场有了明显的移动。在左联的成立大会上,他警告那些年轻作家:“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阶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然后又举出叶赛宁的例子——他对叶赛宁的悲剧的解释,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归因于革命的残暴,而是归因于他自己的“浪漫谛克”了。

  一九三〇年底,他又对两位向他求教的年轻人说:“别阶级的文艺作品,大抵和正在战斗的无产者不相干。……例如也是法国人的波特莱尔,当巴黎公社初起时,他还很感激赞助,待到势力一大,觉得于自己的生活将要有害,就变成反动了。”这就更进一步,不但说叶赛宁们咎由自取,还指他们的幻灭是对于革命的“反动”;说这些活的时候,他分明已经站到那使知识者痛苦的势力一边了。这也是役有办法。叶赛宁所以对革命失望,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感受到了无理性的非知识者的残暴,事实上他自己就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拷打以后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鲁迅并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只是照自己处境的需要来立论,既然已经替苏俄的革命辩护,替这革命盼残暴辩护了,他就只能把对叶赛宁的同情统统收起来。

  可这就引出了一个疑问:他过去一直用叶赛宁们来代表知识分子,倘说他们是活该幻灭,活该自杀,那在今后的革命的时代,这样的知识分子又有什么用呢?事实上,北伐时期广州的一批激进的青年,就正是顺着这样的思路,喊出“打倒知识阶级”的口号的。他自己到上海后的几个演讲,尤其是那篇《关于知识阶级》,也分明暗含着同样的疑问。他自己是知识分子,二十多年来一直以此自豪,骤然听到这“打倒知识阶级”的口号,自然觉得非常刺耳。他在一九二七和二八年间的内心苦闷,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这个口号。可是,他现在剔除头脑中的阴郁思绪,竞又在自己内心奏响了这个口号,惟其是发自内心,声势就更为逼人,他不能不认真来作回答。

  可怎么回答呢?他似乎不能不承认,叶赛宁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应该灭亡,可在情感上,他又绝不愿意说整个的知识阶级都过时了。那剩下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知识阶级一分为二,一部分应该灭亡,另一部分还有将来。可这区分的依据何在呢?鲁迅无奈,只好又搬出苏俄来:“在社会主义的建设中,智识劳动和筋肉劳动的界限也跟着消除,……由此也更见社会一异,所谓‘智识者’即截然不同,苏联的新的智识者,实在已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对秋月伤心,落花坠泪,正如我们的不明白为什么熔铁的炉,倒是没有炉底一样了。”这话说得实在呆气,活现出他那种强自为说的倔脾气,就像三年前鄙薄蒋光慈式的革命恋爱小说,他不借作那样吓人的断言一样:“革命的爱在大众,于性正如对于实物一样,再不会缠绵悱恻。”

  但是,他正是用这种颇为呆气的空想,来论证那不会灭亡的知识者的存在。一九三二年底,他第二次回北京探望母亲,去北京女子文理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演讲,都特别挑起知识阶级会不会“灭亡”的话题,反复强调说,有一种新的知识者,他们与群众结合,反对个人主义,能够把握住实际人生,因此在将来仍能生存。到一九三四年,他更明确描绘出这新知识者的相貌:“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楼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所谓“看轻自己……”,是他初到上海时的看法;那“看轻别人……”,则是他到广州之前的看法。它们虽有不同,却都将知识分子看成是大众之外的特殊人物。现在他把这两个看法部否定了,径直将新的知识分子归入大众之中;他对知识分子和大众的看法,总算是比较协调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