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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鲁迅因到东京,一定有一种轻松感,他可以抛开家里那些烦心的事,专心从事启蒙了。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东京,也有一连串烦心的事情等着他呢。

  他早有一个办杂志的计划,到这一年返回东京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几位愿意撰稿的同志,经费也有人答应提供,于是他兴致勃勃,设计封面,选择插图,最后连刊物的名字也决定了,叫做“新生”,一个标准的启蒙主义刊名,可是,事情很快又变了,先是,一位撰稿人去了英国,音讯全无,原先答应的稿件,一个字也不见寄来;接着是那位答应出钱的朋友,支支吾吾地食了言,剩下鲁迅和其他两位不名一文的人,对着那些插画和封面草图发怔。当初办杂志的消息传出去时,留学生中间便有人连声讥笑、一位冒失鬼甚至当面来问:你们办这杂志有什么用?现在是连杂志也流产,什么都不用回答了。

  但鲁迅并不泄气。他一面在其他留学生办的杂志上接连发表文章,抒发那些他原想借《新生》来抒发的意见,一面又与也到日本来留学的周作人一起,筹借资金,寻找出版商,要将他们翻译的那批俄国和巴尔干作家的小说结集出版。经过一年多努力,书终于问世了,就是分成两册的《域外小说集》、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倘能够有影响,多少也可以弥补《新生》流产带给他的失望。可惜的是,书的销路很差,上册印了一千本,下册印了五百本,可上下册加在一起。卖出去的还不到一百本。那堆积在寄售处库房里的剩余的书。足以将鲁迅内心又一次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

  《新生》的流产和《域外小说集》的滞销,向他清楚地展示了留学生活的暗淡前景。他在日本已经住了七年,最初的狂热日渐消减。思想上的矛盾开始显露出来,他也越来越容易怀疑和犹豫了。倘若在这时,能有实际的成绩做出来,那还可以坚定原先的启蒙信念,偏偏又接二连三地遭受挫折,就不能不使他为以后感到担忧:接下去做什么好?就这样坐在公寓里读书、学德语?也就在这时,绍兴老家又一次向他撒出网来:因为家中添了朱安,生计日艰:周作人又在东京读书,还要和那位自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急需接济,母亲希望鲁迅能回国谋生,以养全家——前面已经路途茫茫,背后又生出这么多牵制,两方面一旦合了围,留给鲁迅的回旋余地,也就没有什么了。一九〇九年八月,他离开东京回国,结束了十年的求学生涯。十年前他怀着寻找国家和个人出路的热情离家远行,可现在,他却为承担他其实并不愿意承担的责任而返回故乡,当他站在轮船甲板上回顾那离得越来越远的日本海岸线的时候,他的心情会是怎样呢?我想,他一定清楚地感到了命运之神的严酷和无情吧。

  〖第六章 待死堂〗

  鲁迅回到国内,先是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和化学教员。我见过他此时的照片:短发,西装,雪白的衬衫,系着领带,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髦,很神气。这似乎正表现出他的心态,虽说是口园挣钱养亲,毕竟还挟着一股东京生活的豪气。你看儿个月以后,全校教员奋起抵制蛮横守旧的新学监,他会那样坚决地冲在前面,以至被人称为“拼命三郎”,就可以知道他的锐气还有多么旺盛。

  但是,这时候的清廷已经摇摇欲坠,社会各界一片黑暗,即使身在新式学堂,空气也一样浊重难堪,且不说官僚的压制,小人的倾轧,就是那似乎应该真心未汇的学生,有时候也会使鲁迅大吃一惊。有一次上化学课,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他在讲台上放好一个氢气瓶,却发现忘了带火柴,只好对学生们说:“我去取火柴,你们别去碰这个瓶子,一旦空气进去了,再点火就要爆炸的!”可是,等到他拿了火柴回来,一点火,那氢气瓶“嘭”地就炸开了,他手上的鲜血溅满了雪自的西装硬袖,也溅满了讲台上的点名簿。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坐在前面两排的学生部早已移坐到安全的后排去了,他们是知道氢气瓶要爆炸的!我真无法想象他当时看着这群学生的心情,说他们年幼无知罢,他们中有些人的年龄,早已超过了三十岁,那么是存心捉弄教员?倘真如此,他还有什么心情继续给他们授课?直到多年以后,他在北京还屡次提起这件事,可见刺激是如何深。那火柴引爆的岂止是一只氢气瓶?它分明引爆了埋藏在鲁迅心中的全部怀疑和不信任。

  在杭州仅仅当了一年教员,他便离开,回到绍兴的府中学堂去当学监。大河都那样污糟,小沟里怎么会干净,他在府中学堂教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想辞职了,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地方,才又勉强干了一学期。到第二年夏天,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干了。他向上海的一家书店申请当编辑,还译了一点德文书去应考,结果被拒绝了。他又托朋友往其他地方找饭碗:“越中学事,惟纵横家乃大得法,不才如仆,例当沙汰。……而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如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愿在他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一面是“家食”的逼迫,一面是“纵横家”的排挤,他夹在这样的缝隙之中,心情自不免消沉起来。他此时只有一个好朋友许寿裳,可以发发牢骚:“仆荒落殓尽,手不能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向日,又翻类书,苔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也。语气间竟流露出一种凄苦。贫困和闭塞,向来是套在中国文人脖子上的两根绳索,你有再大的志向,一旦饭碗被砸,就立刻会访惶无措;纵有满腹经纶,一旦溶入宵小狠集的角落,也就毫无办法,徒然受气。古往今来,多少有才气有抱负的文人,被这两根绳索勒得奄奄一息。你看鲁迅,回国才两年,心情思路都已经和作“拼命三郎”的时候大不相同。他自己也知道,有一次对许寿裳讲述催周作人回国的事:“起孟来书,谓尚欲略习法文,仆拟即速之返,缘法文不能变米肉也,使三年前而作此语,当自击,然今兹思想转变实已如是,颇自悯叹也”,很明白自己的精神活力,已经被艰难琐碎的生计之碾磨损得伤痕道道,就像十年前一样,倘若不能挣脱出去,他多半又要被他深恶的绍兴城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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