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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不了官的“松人”(4)


  庆春对他说:“大爷,您老叫我下来吧,我年轻轻的,这多不落忍啊。”

  车大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磕磕巴巴他说:“打昨儿起,我一个主郁没拉上,您今儿是头一份,抬抬手……”车夫目光里带着哀肯的神态。往下甭说了,谁心里都明白。车行里的规矩,每天不管拉上没拉上主,车份子照交,拉车的赶不好,自己还要倒贴。家里一窝子嘴,兴许连顿杂活面也混不上。舒庆春眼睛湿润了:“那您老就慢着走吧。”车夫点点头,抄起车稳稳地走着。

  庆春也有几个拉车的朋友,所以他很明白拉车人的苦衷。年纪青的时候,仗着身子板极好,腰带子把小腰杀得辈儿细,显出铁扇面似的胸瞠,一条肥腿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系住,一双“踢死牛”的老山鞋。抄起车把,一猫腰,十几里地就出去了。一趟下来,不咳不喘,腿不软。混几年,攒下百八十块钱,买辆新车,嘿!给自己卖力气,再不用受车行这份闲气。什么劲头?!拉车的做梦也想的是有辆自己名下的车,一辆新车,车弓子软,铜活地道,漆板上照得出人影来,夜地里一双电石灯照得左边雪亮,一抬手,细脖大铜喇叭被按得“叭、叭”作响。再也不用为交不上车份子犯愁了,想拉,就多跑两趟,不想拉,就是给多少钱,大爷也不伺候!那活的多硬气!

  要是运气好,拉上个“包月”车,有了固定收入,那够多美气?

  年青的车夫,有几个没做过这样的梦?可是混到头来,挣了一辈子命,又有几个不是落得和眼前这老车大一样的命运?庆春坐在车上,一路想着,一股酸楚楚地感觉爬上来,竟拱落了几颗眼泪。

  好歹到了家,庆春加倍给了车钱,老车夫千恩万谢地走了。庆春一进家门扑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她一看儿子脸色,一摸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这毛病不是自己整治得了的。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母亲不知从那里请来位号称是“太医院”里出来的江湖郎中。病还没看呢,先吹了个山摇地动,海阔天空,从孙思邈吹到李时珍,从《本草纲目》吹到“大力丸”,还张口闭口说今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名医施今墨,是他换过帖子的师兄弟。虽说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艺也不相上下,可他不愿意挂牌开业,怕夺了师兄弟的饭碗。这家伙也真敢吹牛,就不怕人家兴师问罪,找上门来?大概他多半根本没门没户,终日浪迹四方,靠卖耗子药、狗皮膏混日子。好容易碰上个“大头”,还不狠吹一番,好在不会有人去查老底,加之他也确实医好过三俩。肚子里多少还是有点玩意。母亲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能把庆春治好,哪怕你说《本草纲目》是你写的,孙思邈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我都信。

  郎中神完哨够,开始看病了。他把手往庆春脉上轻轻一搭,不一会儿那张脸就抽成一团,做出一副天大遗憾的模样:“嗯,这脉息太弱,怕是……”这一下可把母亲急坏了。她哪里知道这里面卖的关子,这纯粹是抖机伶儿呢?拿你一把,才可以要价。母亲牙一咬:“您给瞧瞧吧,治好治坏我们全不怨您。咱虽说是穷家小户,可您要个十块八块的还出的起。”那郎中看老太太真是个老实人,又犯了急,也就不再卖乖。站起身冲老太太作了一辑:“妥了,有您老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您放心,大兄弟这病包在我身上!都是外边混的人,讲的就是个义气。这么说吧,您老别见笑,我不上心,我是狗!治好了您给个十块八块的,算我没白尽心。治不好,我分文不取!”

  郎中指天跺地好发了一阵誓,又闷下头来细细地断了一次脉。然后翻眼皮,舌苔又一通折腾,到了也没说出来到底是“发寒热”还是“打摆子”。却掏出一杆没了锋开了岔的毛笔写下了一副方子。然后收了钱,溜了。临出门又回过身来悄悄对母亲说:“老嫂子,咱们是过得着,我才给您开这副方子。我这方子包治百病,您抓完药,把方子留起来,将来您再有个三灾六病,自个也会看了。唉!要不是这牢景混成这样,十块钱?姥姥我也不能卖了这祖传的秘方啊!唉,得了您哪,留步,留步。”

  送走郎中,母亲赶紧跑去抓药,到是没有什么珍贵物件,很快抓齐了,就往回返。进屋来二活没说,急煎煎熬好了就给庆春灌了下去,心里这才踏实了。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又灌下两副,烧果然退了。母亲正庆幸遇到个“神医”,没想到庆春的头发却开始一撮一撮的往下掉,没半个月功夫,头发竟掉了个净光。“头光得象个磁球。”害的庆春当了半年多“和尚”,头发才又慢慢地拱出来。

  一场大病,人瘦得象个麻杆,舒庆春越琢磨越觉着自己窝囊。难道就为了那么几个臭钱就要成大在那么个乌七八糟的官场里混?

  自己原来的那点“血性”三折腾两折腾,也泡在“竹叶青”里就着喝了?!到底舒庆春不是当官的命。没多久,和上司的矛盾终于爆发了。其实上司早就看不上舒庆春那股不卑不亢的“穷酸劲”。就你这块料,要在官场上混,不吹不拍,又没什么“门子”“靠山”,又不是腰缠万贯。凭什么?就凭你个师范的特优毕业文凭,小学校长三年考绩卓著的资历?架不住学务局不吃这个!”舒庆春这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了。既然闹翻,他索兴撕开脸,历数学务局的腐败、黑暗,误人子弟。翻过来调过去的把各位大人骂了个臭够。随手交上早已准备好的辞呈。堂堂正正的离开了学务局。

  舒庆春象出了笼子的鸟,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他觉得自己的本性又恢复了。他不怕清苦,不怕劳累,他要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些事。他想起王实甫的《破窑记》中,李月娥的话:“心顺处便是天堂。”躲开了那些龌龊的嘴脸,脱开了那乌烟瘴气的官场,庆春的心情,真晃如从此就奔了天堂。

  酒不喝了,牌不打了。唯有烟还抽着,为了提神,努力作事。天生一个小秃,生就没有长着做官的脑袋。

  后来,舒庆春把这段学务局的经历写进了使他一举成名的《老张的哲学》那本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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