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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国(6)


  1968年,老朋友顾一樵来到台北梁实秋的家中,告诉他冰心死了。这噩耗象在他的头顶炸响了一颗轰雷,顿使他悲恸难抑,涕泗横流。后来,读到谢冰莹的《哀冰心》一文,里面说:“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了。”梁实秋更加信以为真。那些日子,他寝食俱废,心情沉痛,终日沉浸在思念朋友的悲哀中,他想起当年出国留学、在海船上与冰心订交,又一起讨论写作的情景:想起在美国时密切交游、一起演出《琵琶记》的往事;也想起抗战期间及其后一段时间的过从。前尘历历,如今倍觉珍贵。他哀叹着:

  “冰心今年六十九岁,已近古稀,在如今那样的环境里传出死讯,无可惊异。”他又悲痛欲绝的陈述说:“看样子,她是真死了。她在日本的时候写信给赵清阁女士说:‘早晚有一天我死了都没有人哭!’似是一语成谶!可是‘双双服毒’,此情此景,能不令远方的人一洒同情之泪!”怀着对朋友的悼惜之情,梁实秋认真清理了他手头的冰心遗物——书简。为抒发哀思,还着手写作了《忆冰心》,发表在台北《传记文学》的十三卷第六期。

  清点冰心书信时,他读到抗战时期冰心由呈贡寄到雅舍的一封信,里面有几句话:“你是个风流才子,‘时势造成的教育专家’,同时又有‘高尚娱乐’,‘括鱼填鸭充饥’。所谓之‘依人自笑冯欢老,作客谁怜范叔寒’两句(你对我已复述过两次)真是文不对题,该打!该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伤已全愈否?景超如此仗义疏财,可惜我不能身受其惠。我们这里,毫无高尚娱乐,而且虽有义可仗,也无财可疏,为可叹也。”想及冰心聪睿蕴藉、潇洒倜傥的风仪,梁实秋不由再一次哀从衷来,泪眼模糊。

  《哀冰心》一文,与梁实秋此前所作的怀念旧友作品相比,不同之处在于是在哀痛逾恒的情况下写的。所以,字里行间浸透了作者对老朋友的深挚感情。往昔的每一滴细小往事,在作者看来,都显得比黄金更珍贵,都化作追思亡友的缕缕情思。文中述及两件小事:“在昆明,我写信给她,为了一句戏言,她回信说:‘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象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其实我到呈贡之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在抗战期中做一个尽职的主妇真是谈阿容易,冰心以病躯肩此重任,是很难为她了。她后来迁至四川的歌乐山居住,我去看她,她一定要我试一试他们睡的那一张弹簧床,我躺上去一试,真软,象棉花团,文藻告诉我他们从北平出来什么也没带,就带了这一张庞大笨重的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有这样的床她睡不着觉!”真是一言一物俱关情,一张床一封信中都凝结着说不尽的友谊。

  然而,极富戏剧色彩的是,梁实秋在海外听到的冰心之死是一次误传。

  1972年春天,凌叔华从伦敦寄给梁实秋一封信,告诉他“冰心依然健在。”

  惊喜之余,梁实秋急忙检阅其它有关冰心的资料,终于在5月24日的香港《新晚报》上,读到一篇标题为《冰心老当益壮 酝酿写新书》的报道。他根据自己半生来积累的阅读政治性文章的经验,煞费苦心地推敲了这篇文章,最后得到了五点有关冰心的确切信息:

  (一)冰心今年七十三岁,还是那么健康,刚强,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后来从未教过书,只是搞些写作。
  (三)冰心申请了好几次要到工农群众中去生活,终于去了,一住十多个月。
  (四)目前她好象是“待在”所谓“中央民族学院”里,任务不详。
  (五)她说:“很希望写一些书,”最后一句话是“老牛破车,也还要走一段路的。”

  不管在“报道”的文字之外,另外还暗含了多少复杂难言的内容,“冰心依然健在”的事实还是值得庆幸的。梁实秋兴高采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写信给《传记文学》主编刘绍唐,更正自己“轻信传闻的夫误”。

  不到一个月,他又获得了一些有关冰心的更为详尽的新信息。那是香港一家报纸刊登的一位美籍教授探访大陆时的“谈话”,其中谈及冰心与吴文藻的近况,说是——

  他俩还活在人间,刚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他还谈到梁实秋先生误信他们不在人间的消息所写下的悼念亡友的文章。冰心说,他们已看到这篇文章。这两口子如今都是七十开外的人。冰心现任职于‘作家协会’,专门核阅作品,作成报告交予上级,以决定何者可以出版,何者不可发表之类。至于吴文藻派什么用场,未见道及。这二位都穿着绉巴巴的人民装,也还暖和。曾问二位夫妇这一把年纪去干校,尽干些什么劳动呢?冰心说,多半下田扎绑四季豆。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被斗争了三天。

  一句“他俩还活在人间,”加上“……交予上级……绉巴巴的人民装……也还暖和……下田扎绑四季豆……斗争了三天”云云,使得梁实秋鼻子发酸,热泪满眶。由此,他更深切地体会到大陆知识分子在炼狱中倍受熬煎的艰难,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比肉体痛苦更其痛苦的心灵痛苦。

  梁实秋又随即写给刘绍唐一封信,要他发表在刊物上。由于一些话不好说或不便说(实际要说也无法说清楚),他的感慨十分平淡。——至少从口吻上看是如此:

  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哀悼她的文章,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这年头儿,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几乎是与“冰心事件”同时,梁实秋还听到了另一位朋友——以写湘西小说著名的沈从文——的“死讯”。

  是1968年的6月份,梁实秋翻览《中央日报》,忽在6月9日的报纸上读到如下一则消息:

  以写作手法新颖、自成一格……的作者沈从文,不久以前,在大陆因受不了迫害而死。听说他喝过一次煤油,割过一次静脉,终于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

  文章接下去还对沈从文简略描述了一番,说他“出身行伍,而以文章闻名;自称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说话、态度尔雅、温文”等等。然而,现在他“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

  梁实秋久久凝视着报纸上的文字,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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