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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岛鸿爪(1)


  (1930—1934)

  一、青岛印象

  梁实秋在上海的生活极不轻松,他十分不情愿地被卷入了一场分不清是政治还是学术的激烈争斗,深以孤立无援为苦,心里总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当时,有人对徐志摩说:“有人在围剿《新月》,你们为什么不全力抵抗?”徐志摩回答:“我们有陈西谨梁实秋两个人来应付,就足够了。”梁实秋对徐志摩的“掉以轻心”深为不满,抱怨说:“我是独力作战,《新月》的朋友并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支持我。”

  更令他烦恼不堪、无所措手足的是,论争之中和其后,他还经常遭到人身攻击,比如,“有人写文章说亲眼看见我坐自用汽车到大学去授课,也有人捏造小说描写我鎯铛入狱向杜某乞援才得开释”(按:前者见署名“刘刺”的《关于梁实秋自称无产阶级的一点更正》一文,载1930年5月1日《萌芽》第一卷第5期“社会杂观”栏;后者见一度左倾的叶灵凤小说《梁实秋》,

  载1929年12刀15日《现代小说》第3卷第3期)。更有的”小报(自称为工人所办的小报)登些不堪入目的狠亵文字来污辱戏。”尤有甚者:“居然有人半夜三更幻。电话到我寓所,说有急事对我谈话,于问清我的身份之后便破口大骂一声而把电话挂断。”种种意料所不及的打击和困扰,使梁实秋心力交瘁,穷于应付。而他把这一切困扰的来源,统统归之于“左翼仁兄”。

  梁园虽好,然非久居之地。厌倦了文坛争斗的梁实秋渐萌退志。从事文艺活动,他未尝不知以沪上为最佳,然奈其“尘嚣”太甚何!

  适于此时,正在受命筹建青岛大学的杨振声先生亲自来到上海劝驾,邀请梁实秋和闻一多去青大分别主持外文系和国文系的工作。杨先生的话很能打动他们的心:“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二位不妨前去游览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里执教,如不满意,决不勉强。”

  梁实秋十分欣赏“这‘先尝后买’的办法”,于是在1930年夏天与闻一多真的联袂到达青岛进行考察。在青岛,他们所进行的总共就是“半日游览”和“一席饮宴”,结果是立即“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

  青岛给了他们良好的第一印象——

  青岛大学是新设立的,校址在从前德国的万年兵营。学校处于草创阶段,所以“人事设备可以自由安排,没有牵制”。学校筹备主任、是德望俱隆的蔡元培先生。出任第一任校长的杨振声先生是五四时代的健将,以中篇小说《玉君》驰名文坛。这位山东藉的前辈给予梁实秋和闻一多以极好的印象:他“身材修长,仪表甚伟,友辈常比之于他所最激尝的名伶武生杨小楼。而且谈吐风度又温文尔雅,不似山东大汉,”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个值得信任、容易共事阳人。

  青岛的自然形胜更是名不虚传。在“半日游览”中,梁实秋和闻一多得以亲身领略了个甲风光。那天,他们从所下榻的中国旅行社出发,分乘两辆马车,观光海滨公园、汇泉浴场、炮台湾,还看了湛山、第一公园、总督府。所到之处,到处整洁宽敞,绿树红瓦、参差掩映。两个好朋友坐在车上,一路之上不断地相对感叹:“我们中国的大好河山真是令人赏玩不尽,德国人在此地的建设也实在是坚实可观,中间虽然经过日本的窃据,以后我们纵然要糟蹋怕一时也糟蹋不完。”

  对“孔孟之邦”的民情世风,梁实秋也再三击节赞赏。他居然发现青岛的“斗筲之民也能知礼”,不禁惊为平生得未曾见。他津津有味他讲述那天游览时的亲身经历说:“这一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两个车夫,山东大汉,彬彬有礼,一多来自武汉,武汉的脚行车夫之类的那股气焰他是深知的,我在上海住了三年,上海的脚行车夫之类的那个风度我也是领教够了的,如今来到孔孟之邦,居然市井斗宵之民也能知礼,令人惊异。举一个例:车在坡头行走,山上居民接水的橡皮管横亘路上,四顾无人,马车轧过去是没有问题的,一但是车夫停车,下车,把水管高高举起,把马车赶过去,再把水管放下来,一路上如是折腾者有三数次,车夫不以为烦。若在别的都市里,恐怕一声叱喝,马车直冲过去,说不定还要饶上一声:‘猪猡’!”

  半天的游览,梁实秋和闻一多都披刺激得精神震奋、喜不自胜。为纪念此行,在一家吴服店,他们各选购了一件衣服。梁实秋的是一件和服:“宽袍大袖,饶有古意”;闻一多则以一件缀满了花蝴蝶的衣服“归遗细君”。现在,他们的态度都已经十分鲜明:青岛的山光水色大可托付此生!

  事后,粱实秋甚至在一篇诗情郁勃、旅旋优美的文章中不无夸张地抒发他此行的感触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我尚未去过。《启示录》所描写的“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满着上帝的荣光,闪烁象碧玉宝石,光洁象水晶。”城墙是碧玉造的,城门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纯金的。珠光宝气,未能兔俗。真不想去。新的那路撒冷是这样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至于苏杭,余生也晚,没赶上当年的旖旋风光。我知道苏州有一个顽石点头的地方,有亭台楼阁之胜,网师鱼隐,拙政灌园,均足令人向往。可是想到一条河里同时有人淘米洗锅刷马桶,不禁胆寒。杭州是白傅留诗苏公判牍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经一度被人当作汴州。如今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织,谁有心情看浓妆淡抹的山色空濛。所以苏杭对我也没有多少号召力。

  我曾梦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总要找一个比较舒适安逸的地点去居住。我不是不知道随遇而安的道理。

  树下一卷诗,
  一壶酒,一条面包——
  荒漠中还有你在我身边歌唱——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这只是说说罢了。荒漠不可能长久的变成天堂。我不存幻想,只想寻找一个比较能长久的居之安的所在。我是北平人,从不以北平为理想的地方……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

  瞧!梁实秋对青岛寄予多大的信任!

  反过来说,青岛确也没有辜负多情诗人对她的那满腔热望。暑假过后,梁实秋如期而至。随同他一起来到的,还有夫人程季淑和两个女儿(梁文茜、梁文蔷)、一个儿子(梁文骐)。看来,他似乎真有在这美丽的海滨城市终老此生的意思了。那些时,他兴致勃勃,精神状态极佳。通过更加深入的观察、体验,他进一步领略到一种新的生活滋味。象天天都能看到的无限辽阔的大海一样,他的心胸也变得特别廓大、开朗、舒展,明净起来。

  青岛美,美在水,梁实秋居住较久之后,深深体验到了这一点。汇泉一带的海滩,宽广而平缓,梁实秋经常偕同妻子儿女来此游泳。游得稍感疲乏时,就爬到海滩上,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反正地晒,直晒得两面焦,然后再“扑通一声下水,冲凉了再晒”,如是反复多次,最为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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