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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在旅途(2)


  夜半时分,在黑人侍者“全都上车啊!全都上车啊”的大声呼叫中,梁实秋他们一齐提起行李搭上了开往科泉的火车,向着目的地进发了。车过俄怀明州的夏安市时,要停很长时间,梁实秋与他的同学们趁机下车用餐。他们选择的是车站旁的一个小餐馆。这是美国到处可见的那种普通餐馆,唯一引起梁实秋一点好奇心的,是在柜台后面坐着的一位老者。那老者“黄脸黑发,象是中国人,又象是日本人。”但在梁实秋,也就仅止于一点好奇而已,“他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他。”他满心想的是赶快吃完饭,好去赶火车。

  就在梁实秋他们吃过饭之后,在这普通的美国小餐馆里,发生了梁实秋终生难忘的一幕——

  “我们刚吃过了饭,那位老者踱过来了。他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长的一支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上写道:“唐人自何处来”?

  果然,他是中国人,而且他也看出我们是中国人。他一定是广东台山来的老华侨。显然他不会说国语,大概是也不肯说英语,所以开始和我们笔谈。

  我接过了纸笔,写道:“自中国来”。

  他的眼睛瞪大了,而且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他继续写道:“来此何为”?我写道:“读书”。

  这下子,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收敛起笑容,严肃的向我们翘起了他的大拇指,然后他又踱回到柜台后面他的座位上。

  我们到柜台边去付账。他摇摇头、摆摆手,好象是不肯收费,他说了一句话好象是:“统统是唐人呀!”

  我们称谢之后刚要出门,他又喂喂的把我们喊住,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雪茄烟,送我们每人一支。

  我回到车上,点燃了那支雪茄。在吞烟吐雾之中,我心里纳闷,这位老者为什么不收餐费?为什么奉送雪茄?大概他在夏安开个小餐馆,很久没看到中国人,很久没看到中国一群青年,更很久没看到来读书的中国青年。我们的出现点燃了他的同胞之爱。

  是的,这的确是一支值得令人再三回味的人生小插曲。它是那么温煦,温煦中又似乎包含了一丝怅惆。那位老华侨在奉送给一群唐人学子每人一顿食品和一支雪前之后,想必心里也获得极大的满足、甚或得到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吧!时到如今,老者一定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那句含蕴极深极富的普通问候将永远激发起我们无穷的兴趣:

  “唐人自何处来”?

  二、在科泉

  珂泉风景绝佳,附近有世界驰名之徘客峰(Pikcspcnk),俨如清华左近之西山,而壮丽过之。学校建筑也极宏伟。此地气候为全美冠,各处来此养病者不可胜数。学校甚小,只有学生五百余人,而声誉颇佳。教授有与哈佛交换者,关于商业管理一科,设备最善;各种学位,哈佛等著名大学类皆承认。

  珂泉民风敦厚质朴,对待中国学生备极欢迎。居民类皆和蔼可亲,虽不相识而道旁巷口常举手为礼。据从东部移来同学谓此乃鲜有之事。学校及住家区域离城市颇远,故无尘嚣之乱耳,对于“旷夫”最为适宜。国庆日同人等举行聚餐典礼,虽无牌楼火把之盛而一块面包,一杯咖啡,亦足以畅叙乡情。嗣后本会定于每月举行俱乐会一次,以资联络。每月当与诸君通讯一次作为笔谈。

  以上是梁实秋来到座落于美国西部的科罗拉多泉大学两个多月后写给《清华周刊》的一篇通讯。看得出,他对这所哈佛大学属下七所小大学之一的学校还是挺满意的。除梁实秋外,还有八名清华同学同时来到科泉。这批经受过五四洗礼的学生表现出很强的自治能力。他们立即成立了“科泉清华同学支部”,推举学习经济的陈肇影为干事,学习英文的梁实秋为书记。

  梁实秋新到科泉,自然不会忘记赶快告知比他早一年到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西洋绘画艺术的好友闻一多。他给闻一多寄去一封信,里面装着十二张当地的自然风光画片。他只在其中的一张背面写了一句话,“你看看这个地方,比芝加哥如何?”他的本意“只是报告他我已到了此地,并且用这里的风景片挠他一下。”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不到一个星期,性格冲动的闻一多,竟一声不吭地提起一只大皮箱离开芝加哥大学,来到了科泉。当风尘仆仆的好友猛地出现在面前时,梁实秋不由为之大吃一惊。

  这之后,两个老朋友开始了更加亲密的同窗主涯。他们在当地一个报馆排字工人家各租了一间房,朝夕相伴,共同钻研艺文,部分地实现了当年闻一多“西窗剪烛、杯酒论文”的夙愿。

  他们直到眼下,在文学艺术观念上仍然是谐调一致的。梁实秋主要攻读英文和文学理论,但也兼及美术;闻一多主要学习西方油画,同时始终未曾忘情于文学、尤其是诗歌。可以想见,这两位文学艺术殿堂中的痴迷追求者,在那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一定从彼此之间感情意志的互相交流中获得了很大的乐趣。

  闻一多在科罗拉多大学进的是美术系,梁实秋经常到这个系听课或从事其它艺术活动。在这里,他们认识了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和她的妹妹。她们都是老处女,一个教绘画,一个教理论,对中国人怀有好感,尤其对自己门下这两位才具突出又正直不阿的中国留学生特别偏爱,认为是“她们的生徒中未曾有的最有希望者。”至少利明斯女士曾当着梁实秋的面夸奖闻一多:“密斯脱闻,真是少有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先不论,他这个人就是一件艺术品,你看他脸上的纹路,嘴角上的笑,有极完美的节奏”!

  正是由于这个话题,后来引起梁实秋和闻一多又进行了另一番关于不同人种五官面目的有趣讨论。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白种人的脸线条分明,象是原版初刻:而黄种人的脸则有些模模糊糊,线条“漫漶”,好象是“翻版的次数太多”。梁实秋说他们”虽然热爱祖国”,但对这一点却“不能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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