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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华(14)


  在艺术追求方面,如上所述,梁实秋和闻一多都十分器重创造社成员的才华及其实际成就,但这也不等于说毫无保留。他们的确看重创造社,但他们更看重自己。自与郭沫若等订交后,创造社的大门就始终朝他们敞开着,他们二人的作品可以随时在创造社的刊物上发表。就在此时,他们却决定要另起炉灶,决心在新文学界另树一个旗杆。梁实秋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一手办起一个纯文学刊物,先是要筹办月刊,刊名拟为《红荷》,后又拟改为半年刊,创刊号的稿件都已基本集齐。后未,办刊物的计划归于失败,但闻一多的一段话却透露了他们一心另办刊物的目的所在:“我看倒不如……将其材料并入杂志而扩充杂志为季刊,以与《创造》并峙称雄,好不好?”一语泄尽天机。原来,他们雄心勃勃,一心要按照自己的美学观念,在艺术王国里开辟一条新的艺术创造道路。他们自有目标和追求,自有审美价值观,又怎会甘心放弃自我去为别人做影子呢?

  出于多种原因,最终在新文学史上造成的一个现象是耐人寻味的。当梁实秋们同创造社的友谊发展到高潮时,实际也即意味着这种关系的终结。一九二三年秋,梁实秋远赴美国,郭沫若怀抱幼子亲临相送,亲切握别之际,他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一个美好瞬间了。一九二六年,梁实秋从美国学成归来,在他重新登上上海码头,来到与郭沫若握别的地方时,一定会感慨万端。他这时已不复当年清华园中浪漫诗人的风彩,成了一个坚定的新人文主义者;而昔日的友人郭沫若等,则走上了他连想都未曾想

  到过的另一条道路。回首前尘,在他轻轻吟哦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诗句的同时,一定会有一个念头渐次明晰的浮现于脑际,触发起他无限人世沧桑之感: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七、春之曲

  梁实秋十四岁到清华学校读书,转眼间到了1922年,进入“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的年纪。由五四运动直接造成的追求自由恋爱、个人幸福的时代风尚,更给年轻人带来无限美好的向往与憧憬。同那时的所有知识青年一样,梁实秋也开始做起“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的美梦。

  不能不说,梁实秋在这方面也是个幸运儿。正当他昼思夜想、神魂颠倒之际,一个“缟衣綦巾”的女郎真的走进了他的现实生活之中,并且此后就一直十分顺利自然地发展下去。

  是一个周末,他照例由学校乘人力车回了家,在父亲书房桌子的一个信斗里,他忽然发现了一张精致的红纸条,上面恭恭正正地写了一行字: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1901年2月17日寅时生。正处于敏感期的梁实秋,焉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刹那间,他的脸膛一下子变得通红,心脏也立即加速跃动起来。

  但那时正是自由恋爱之风大盛的时代,对这桩事,梁实秋亦不能心中无忧。他虽然明白父亲决不会轻率从事,一定会尊重他的个人意见,不过他到底还是暗自捏着一把汗。他不了解程家是怎样的人家;从年轻人特定的择偶心理出发,他更担心的是,那个名叫程季淑的姑娘的品貌究竟如何?

  程家的家世很快弄清楚了,原籍为安徽省绩溪县,程季淑的祖父程鹿鸣以科举致仕,定居于京师,做过直隶省大名府知府,据说为官,“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程季淑的父亲程佩铭也非等闲之辈,在北京经营的笔墨店“程五峰斋”闻名全国。只是废除科举制度后,笔墨店生意才一落千丈,程五峰斋也终于倒闭。

  梁实秋最关心的程季淑本人,后来也由大姐陪同母亲专门去程家实地相看了一次,带回来的信息是令人乐观的:姑娘性格温和贞静,由小学而中学,现正在北京女高师师范本科读书,文化修养自不必说。至于相貌,大姐的一段评语为梁实秋解除了最大的心病:“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什么也没有”。

  为梁、程两个人做大媒的,是程季淑在女高师读体育系的同学好友黄淑贞。但事情进展到这里后出现了停滞状态。照梁实秋父亲的意思,大概是考虑到当时自由婚恋的社会风尚,也要给儿子留下一些余地,自己不愿过分包办。媒人黄淑贞此时也暂时退居到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对儿的进展情况。

  如果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此时的梁实秋,是一点也不过份的。父母亲哪里知道,儿子对这门亲事已经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哪里还用得上再进行试探。那一阵子,梁实秋被这种“冷处理”搞得心烦意乱,寝食难安,终日盼望从程家、从父母口里有佳音出现。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梁实秋所盼望的“佳音”始终杳如黄鹤。后来,他实在难以忍受这份精神折磨,“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谁知信送出去好久,还是没有任何信息。一直到了冬季,梁实秋已经完全绝望了,忽然一天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写着:“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

  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梁实秋又兴奋起来了。他立即按照信里的“指示”给程季淑拨通了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与程季淑交谈,虽然尚未见过面,但,单是那“声音之美”,已使他难以掩饰心头的狂喜:“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

  她的言语总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这时的梁实秋显得很机警。在电话中,他直接提出“见面一谈”的要求。程季淑先是“支支吾吾,”但后来还是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程季淑服务的女子职业学校,为避嫌起见,她还特邀了学友兼大媒黄小姐作陪。当时的情景梁实秋本人有十分详实的描述: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卿卿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象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的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功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谈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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