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 上页 下页
九八


  五岁时父亲的爱抚亲吻娇惯,温存着两颗残缺的心整整四十年!可即便此刻的再相见,却没有抱头恸哭的激动,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相见恨晚的遗憾,都清醒理智地知晓,这难以逾越的咫尺天涯!三颗心怎能不备感到生之寂寞和爱之无奈?

  “……四十年了……过得……还好不……”老人嗫嚅着,昏黄的目光中亢奋与湿亮消褪为黯然的愧疚。

  “好。”孪生兄弟赶紧回答,早已不是爱撒娇的孩子了。经历过穷困和奋斗,才有了今日的宵衣旰食。苦难可能会毁掉人,苦难却也能为人的腾飞淬砺翅膀。“对过去的遭遇心存感激!”这是孪生兄弟的心里话。

  老眼中就又倏地燃起了亮光,老人嗫嚅着,好一会竟清晰地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外婆——不容易啊!”是仰天感叹更是扪心自责。

  更是猝不及防!死一般的寂静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孪生兄弟自视坚韧无比的心田中最柔弱的一隅被撞痛了!往事历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新竹的岁月是怎样的困顿寒碜!外婆和细舅什么都做过:摆摊子卖钢笔卖袜子卖塑料皮带,还卖过自家发的馒头包子!何处去寻书香门第的清高闲淡?只有一条,家境再寒微,两个外孙崽的读书从不耽搁!

  孪生兄弟成长于真正民间的平民之家,倒也没有了龙子龙孙的神秘恐怖。同学多为本地的农家子弟。上学放学的途中,或中午在校休息的空当,孪生兄弟和同学一块,用弹弓打过鸽子,到田野里摸过泥鳅,虾子,还抓过蛇,尔后生火煮来吃,因为带来的中饭早早地吃光了,当然也美滋滋地偷烤过番薯什么的。走街过巷也不安分,踢空铁罐为乐,也打纸牌打弹珠,与市井顽童没什么两样!

  只有外婆倚门望他们归的景象让他们觉得不安;只有外婆细舅在电影院门口逮着逃学的他们,那严峻的脸色那顿不轻的鸡毛掸子的抽打,让他们惭愧自己的不争气;只有外婆深夜在灯下千针万线为他们缝制布鞋的背影,那始终挺直却日见衰老的背影,让他们的心阵阵悸动——他们不能让外婆失望!

  家居清寒。家具简陋且都是竹子做成的,没有沙发,没有当时已很普通的收音机和电扇,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淋浴设备,冲洗室也不过是细舅用空木箱隔出来的。他们和外婆共居一室,外婆睡小竹床,他们合睡张大竹床。

  他们曾为吃饭而焦虑!家里穷得连米钱也付不出。就有吃煮花生当饭的日子,一颗一颗剥开吃,慢慢地咀嚼出生活的真实的苦难滋味。最爱吃的菜是什么?辣椒。他们已完全承袭了南昌人的习俗和嗜好,也熔铸了南昌人的脾气和气质吧。是的,再贫穷再困顿,记住了外婆的话:人不求人一样长。兄弟俩在新竹东门国小毕业后,在中中学念完初中,高中时大毛在省立新竹中学,小毛在私立义民中学;以后两人双双考入东吴大学。读大学时,家中经济生活依然拮据,昂贵的学费、饭钱房钱总是拖拖欠欠,还得家教来帮衬,这样才将大学读完。但可以告慰外婆的是:他们的学业成绩异常优秀,他们实践了外婆的预言:立早章,早立志。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孪生兄弟的胸臆涌动着李密的《陈情表》,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顿,倾诉他们对外婆的不尽思念!外婆,何曾享过他们一天的福?

  无言的沉默中就平添了追悼的肃穆和歉疚的压迫,而这偏偏让老人感到几分解脱后的轻松。他终于当着这双亲生子的面,喊出了对章老太太的崇敬和感谢吧。

  他平生唯一敬且畏的老太太怕只有这位南昌外婆吧。对章老太太,与对母亲对祖母的感情都不相同,固然,他有负于章老太太,但他更信服章老太太。平常的章老太太分明有着咄咄逼人的骨气,章老太太实际上是为他培育了这对男儿成才。于是他充满爱怜地望着这双儿子,那患过白内障的眼,原本眼力不济,此刻却像得了神灵般,一切变得异常清晰:一个更像年轻时的他,性格外露、反应敏捷、精明强干,还有那滔滔雄辩的口才,太像他了。而今此子已被人称为“双声带外交家”,担任台湾外交部次长了;一个更像年轻时的她,沉静而有力度,有才气有追求,嗜书如命,读书就读到三十四岁!而今也已是东吴大学教务长了。想先父曾写信嘱孝武:“为国为家建立大业,光先浴后”,他又何尝不希望第三代维系蒋氏功业于不坠呢?可儿子中出类拔萃者怕只有眼前二子呵!猛地,他记起了大仲马和小仲马的一段轶闻:《茶花女》一举轰动后,小仲马激动地对父亲说:爸爸,我的作品超过了您啦!大仲马亦激动却不无幽默地答道:儿子,我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啊——想到这,老人孩子气般笑了,他张开嘴想喊“儿子——”可是笑容旋即僵冷了,喉头哽咽无声可出!作品!这是他与她的断肠之作!千古遗恨啊!

  又是尴尬的沉默。涌动的心潮瞬间涨涨落落,人,又如何驾驭得了自己?

  还有一双昏黄的老眼在昏黄的卧室一隅,如鬼魂般静穆地注视着一切的一切。这位老先生正是这次父子秘密相见的搭桥人。老先生是忠诚无二追随老人一辈子的老臣,又是当年老人断肠恋的见证人。当病重的老人泄露出自己的心声,当老人明白说出对她遗留下的双胞胎男儿“无时不在心中挂念着”时,老先生“遵旨”唤来了这双男儿。老先生满以为为父的会有切实的打算,为儿的会有切实的要求,他倒要考虑如何将“圣旨”适时适度合情合理昭示于天下,让正统意识传统观念道德制约情感完善等各方面都能接受,来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吧。可是老先生没想到珍贵的相见竟会是这样。唉,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别扯了,岁月何能倒流?人死何能复生?最最重要的是——必也正名乎!老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像影子般移至孪生兄弟身旁,轻言重语提示:“有什么话,尽管说。”

  那浓重的赣南口音如炸雷撕裂了父子的胸膛!

  半躺半坐的老人向儿子们伸出垂老的双手,可手无力地颤栗着,又重如铅块,老人举不起也伸不出!

  站立着的孪生子向老人伸出壮实的双手,可手强烈地颤栗着,心羁绊着手,不知这一伸出是获得了还是毁灭了从未有过的一切?

  无数次想见到自己的亲骨肉,却又无数次亲手筑牢堤坝!因为亲骨肉在复兴岗受训,他竟破例不去训话;因为亲骨肉在成功岭受训,他竟再次破例不去训话;他甚至不准亲骨肉与他出现在同一外交场合,哪怕亲骨肉名正言顺应该在场的。他将错就错,一错再错,那错越铸越重越铸越牢,他难道不是血肉之躯?既如是,为什么在外婆去世后的那年冬天,他要派王升去到新竹章家,代他认子?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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