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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送饭时也给一杯水。遇到送水的懒人不肯弯腰,尽管囚笼里的人拿着搪瓷杯伸出去接,可是水进到杯里呆不住又跳到门外地上去了。送过一顿饭,牢门一带就遭水灾。有时送饭不给水,莱里盐太多,口渴不过,只好喝洗脸盆里的冷水。

  从饭食里可以推测他们不养猪,例如蒜苔、桐蒿之类,已经老得成了树根,才加盐水煮的。不吃么,心里发烧,想嚼一点咸味,牙又经不起折磨,辣椒周围的肉剥光,剩下辣椒的籽和蒂用盐水煮,我这个四川人也吃不下啊。太辣了!北京的冬天,家家吃大白菜。这儿把腐烂的大白菜帮连泥带沙,也不用刀切断,就搁盐水煮。到了春末,菜汤的面上浮一层蜷曲的肉虫子,不吃么,肚里饥饿,口中无味,管它的,大虫吃小虫,且把小肉虫来打牙祭吧!

  夜来大汽车、小轿车进进出出,通宵不停。“犯人”越来越多,囚房里越来越挤。可日子久了,抓人的车也不那么密集了。然而夜阑人静时,那种拖长的凄厉的怪叫声,却搅乱人的心情,使人难以入睡。

  我在这斗室里,过了一天又一天,无休止的鞫问,亦令人心烦。气候日益冷起来,一身单薄衣裤,冻得遍体哆嗦。抚摩自己的腿,觉已皮包骨头。三年没梳头,又没有镜子,脸上一持没半两皮。关到何年何月为止呢?在这周围有电网的地方,插翅也难飞呢。寻死可不上算,还要被安上一个不清不楚的帽子——自绝于人民,活着却得莫名其妙地受罪,唉…

  这儿不准咳嗽,咳嗽被认为是串供的信号、密码。遇到那手执钢丝爪的看守,说不定哪一回头上会被敲一记。有的看守对犯人态度较好,看不多久便会被调离,所以穿便衣和穿军装的看守都变成凶神恶煞,把人一摔几丈远。

  我的一条腿就是被这样折断的。因为身子虚弱,赤脚过冬,站起来腿底像弹簧,膝盖以下完全麻木,行走不便。管狱的骂我假装,推我掀我,两个人夹着我的左右两臂,从楼上掀到楼下,平地则一掀甩出一丈远,竟折断我的一只腿骨。当时对我这等“囚犯”医疗不认真,以致成为残废。

  有个新关进来的邻居青年,从夜里喊口号,一直喊到黎明后9点光景,声音响亮而有节奏。当刺耳的开牢门的一串串钥匙声沙沙响,杂沓的皮鞋声到了那喊口号的难友门前时,声音止住了,“轰隆”,厚实的木门被打开,又是震耳鼓的铁门“锵”的一声响,然后,就无声息了。到了下午,又听见那个难友远远地又喊起来了。到了深夜,喊声更远了。从此以后,凡是喊口号、唱歌曲的都遭到同样的命运。男人嗓门高,可是常夹着挨打的惨叫声,之后也立即无声无息了。

  天寒地冻,似乎牢房紧硬的墙壁也不断喷出丝丝冷气来,我便蜷缩着颤抖的身子。终于监狱里发给我打了补钉的旧蓝布棉衣棉裤,虽是空心,也比只一件单衣单裤暖和得多,腰也挺得起来了,脖子也伸得直了。只是裤腰的腰围将近两米,没有裤带,把裤腰挪到齐脖领,脚下还绊着裤管哩。

  还发给半截毛巾,洗脸、洗脚、擦碗、擦地都是它。其实冷天不用洗脸。气候太冷,冰冷的水冻得皮肤皲裂。年年冬末,耳朵、鼻尖都生冻疮。碗么,甭擦了,脚也甭洗了,擦地,很快就把半截毛巾磨成蛛丝网那样的了。

  大概是时兴造反吧,造成了缺煤之年,没有暖气,亦不生火,我的赤脚冻成冰棍了,站不稳,走不得,好在不放风也不洗澡,只有提审才出牢笼。

  我腿站不稳,脚自然走不得,那般恶煞就又打又推又骂,甚至扳住我的头发把头往墙上乱碰。后来发给了一双布底棉鞋,是大男人的大脚板才能穿的,没有袜子,走路照旧艰难。

  由于我长期感冒,气管炎发作,有时忍不住要咳嗽几声。于是招来了吆喝:“不准咳嗽!跟谁串供?”见到对方凶恶的样子要打人,我就拼命忍住咳嗽,而喉头却痒得不行。

  放风、洗澡是1968年开始的。先是三个月一次,逐渐缩短到每周一次。浴室设在楼房的两边,每次有三个淋浴木格,每格容一个人,人与人不许面对面,洗澡人脱下的衣服、鞋子都放在进门的地面上。我这才发现有的人家里送来寒衣,加崭新的手织毛衣、毛裤、毛背心,合腿的布鞋、袜子等。在开饭时,从小方孔取饭时,看见饭车上除了一桶饭、一桶菜、一桶水而外,推车板上的周围,围绕着有三格新式饭盒,那就是有的人家里送来的营养食品。我的家人呢?大女儿秋燕已经因莫须有的罪名受审查,小女儿秋桓怕也已流落在外。她们自顾不暇,哪有力量照顾我?

  放风的场所,是一排排砖墙隔开的四方格,墙背脊上有座桥,桥上有巡逻着的看守,有的耀武扬威,从桥上甩石子下来砸人头取乐。墙很高,朝天上望也只能见斗筐大的天。

  这儿冬天好似关进冰箱,冻得要命。烈日炎炎的夏天,又等于进了烤鸭炉,密不通风,热煞人。

  有个短腿女看守,拖根长尾巴辫子,腿短人就矮,要跑得快,步伐就小,双手助势往前划,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笑,她就伸手来打,她矮我高,打我的脸又够不着,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又放下了。等我回头,她蹲在门前石栏杆旁,蜷成一团,不理睬我。我站不稳,走不得,就把双手举起,稳住身子重心,避免摔跤,一步步挪,她却说我是在向她投降。

  1968年“五一”节前,我被叫到一个屋角里,接着被一把修理树枝的大铁剪子剪成个“阴阳头”,即半边剃光,半边贸发。掉落在肩上和背上的长短发,顺着脚落在过道上。其他被囚禁的人,也遭到同样的侮辱。

  一年来听不到消息,看不到阳光,又不准自由说话,真是又聋、又瞎、又哑。直到1968年国庆节才开始松些了,有《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毛选》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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