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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六 与女特务周旋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后,国民党军队一面困守上海,一面命把物资海运、空运到台湾。同时,不遗余力地残酷镇压上海的地下党组织。他们把化名胡君健的郭春涛当作是共产党的上海“地下市长”,悬赏20万美元通缉,叫嚷抓住以后就地正法。

  在这紧急时刻,一个与党的地下组织有联系的人被捕了,他透露了一些情况。敌人就派了一个原是上海交际花,人称“林华老九”的女特务,化名“金蝉”,伪装进步,通过关系向党的地下组织靠拢。我们本想利用她,后来发现她并无诚意,便想摆脱她,可她很狡猾,盯住郭春涛不放,郭春涛只好暂时让我去同她敷衍周旋。

  我假装是南京解放后到上海来的大学教授,在黄昏时候从亚尔培路查竹君别墅里走出来,坐上早已联系好的“03.IM6”雪弗来黑色小轿车。开车的是敌伪时期复兴银行经理孙耀东。孙虽不以开车为业,可驾驶技巧很纯熟。他轻快地左拐右弯,把我带到沪西忆定盘路亦村弄口停下来,打开车门请我下车,殷勤地引着我走进一所楼房,说:“这是我侄儿孙以椿的家。”客厅里的摆设很像个小小的古董店,还有钢琴,有两个保姆伺候。楼上卧室陈设也很富丽。这是1949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但不知怎么,我一进门就感到阴气逼人。主人孙以椿自我介绍是国民党物资供应局管理爆炸物的。

  吃晚饭时,有个来访孙以椿的大个子男人在座。孙以椿没有作介绍。听到他们说话里有“警察局政治犯越来越多”的话,我猜想那人是个刑讯专家。

  第二天,郭春涛坐孙耀东的汽车来接我,把我送到霞飞路1002号,据说那是金蝉的秘密住处。规模宏大的公寓洋楼,产权是法国人的,全部设备电气化。客厅里是中国式的宫廷布置。我穿的米色薄呢西装里面还有件薄毛衣,给暖气烘得浑身毛乎乎的。孙耀东从内室邀出一位穿浅绿色软缎旗袍、朱红色半高跟鞋、矮小而容貌憔悴的中年女人,郭春涛向我介绍说:“这是金蝉小姐。”又向金蝉介绍说:“这是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胡亚平先生。”金蝉闷蔫蔫地和我面对面。她坐在铺着花毯,很像故宫里的皇娘的雕花宝座一样的沙发正中间。稀疏而微卷的长发披在背后,薄薄的脂粉,淡淡的画眉,方形的脸蛋,鼻子、嘴唇、耳朵都还匀称,一双善于撩人的眼睛,虽称不上美艳,也还是娇气十足。可能是香烟吸得太多,一口整齐的牙齿给薰得黄黄的。她把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反复几个来回,又慢吞吞地移转眼光过去,把郭春涛打量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忽然眼珠儿一转,送一支三五牌香烟给我。我不会吸烟,在和我手碰手互相推让的时候,才发觉她的一双手枯燥得和鸡脚爪一样。金蝉又扭身玲珑地走起八字步,腰长腿矮,两肩摇摇晃晃走出去了。不久,保姆给客人送上点心。在这个空隙里,郭春涛禁不住哑然失笑,小声道:“这是她的秘密住室之一,这送点心来的老妈子也是久经训练出来的,金蝉在这里是个小姐,你看她假装正经的怪样子,硬绷绷地端坐在那里,好笑吗?像她那样从垃圾堆里成长起来的腊鸭壳,还野心不小呢!她异想天开地要做个政治家咧。她说她什么艰难困苦都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也享过,就是没有登过政治舞台。她现在就梦想利用我们的地下组织来作跳板,支持她将来走上政治舞台!我准备从此就不再见她的面了。你要好好地应付她呀!她目前还不至于就下手的。”郭春涛走后,留下我住在这里。

  金蝉待我如上宾,她有三部小汽车,行踪颇神秘。她表示知道我不是新从南京逃难来的,对这点,我既不申辩也不坚持。我和她白天里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互相不要求作任何说明解释。金蝉很愿意为我预备一辆专车,我惟恐她借此监视我的行动,婉言谢绝了。后来她对我更亲切,给我擦洗澡盆,把水调得不冷不热。还在我洗澡的时候,在门外唱京剧里的“长坂坡救阿斗”一折戏为我解闷。睡觉也要和我睡在一头。金蝉没有固定的丈夫,卧室里的摆设很像个皇娘的深宫。在她床前壁上挂有一幅慈禧太后写的“百寿图”横幅,我们一起睡过三个通宵,在这漫漫长夜里,三五牌香烟和美制高级糖果在床头柜上,不断地轮流从她嘴里进进出出,边吃边谈。她的嗓门有点哑,可是国语说得很流利,还能说英语。首先表明我的“胡亚平”名字的身份证她办来的,她要我约党的地下组织负责人到她密室来吃东西,和她谈谈心。她每夜12点左右,必然把床头电话拿起来,一连串电话打出去。每到清晨七八点钟,又是一连串电话打出去。在电话对白中大多是些离奇古怪的密码。

  后来,金蝉对我摊牌说:“我是浙江人,12岁开始做妓女,我的专门技能就是捉摸男人的心眼。抗战以前,我跟过上海红帮头子杨虎;敌伪时期,我跟过大汉奸陈公博;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亲自训练我四个月,教给了我做特务的技术。戴笠夸奖我有做特务的天才。做特务完全是为了救国。”她还说:“上海不会解放的,即使将来有解放的一天,也自然是国际共管。共产党即使能够到上海来,也必然会腐化的,共产党里都是些穷鬼、饿鬼、色鬼,谁个男人不爱金钱,哪有男人不爱女色?金钱、女色绝对能够打倒共产党。”她还狂妄地说:“将来统一全世界的,绝对是美国,毫无疑问。”

  整整三夜,金蝉说得口干唇焦,无非是想把我先拉下水,再回过头来掩护她混人我们的地下组织,准备将来一旦上海解放以后,国民党特务组织便转入地下。对她的话,我佯装不懂,她无可奈何之余,仍然如此这般滔滔不绝地说着,又顺手在床头柜里取出一厚本相片册子翻开,我一看,毛主席、周副主席、邓大姐、还有江青等的照片全都贴得整整齐齐的。她一个一个地指着问我:“你认识吗?”我摇摇头回答:“一个也不认识。”金蝉很不高兴地把嘴一歪,肩膀一耸,翻了几个白眼,咕咕噜噜地说:“郭春涛向我介绍,你是不问政治的书呆子、教书匠,既忠厚又老实。骗人!你认为我是可以骗得了吗?我看你简直是假装不问政治的政治家!我把什么底细都向你抖出来了,你却问这不知道,问那不晓得,假装二百块钱数不清的样子,哼!”金蝉气得眼珠快要蹦出来的怪样子,凶恶得像是要吃人的母夜叉,死死盯着我,我仍旧很平静,心里想:“我14岁就在革命队伍里,接受党的教育培养,到今年7月见日,就是30年了,从五四运动算起在颠沛流离的漫长岁月里,什么险滩恶水没有经历过?难道你金蝉这一点鬼把戏,就能够让我变节吗?笑话!垃圾堆里长起来的交际花,少做些黄粱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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