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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在成都的亲信将领们闻讯,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由我这个国民革命军第七战区司令部的参议官陪同刘湘夫人飞武汉,“抢救”刘湘回四川。我心里明白,此事责任重大,非同小可。一则刘夫人醋劲大,一旦发现刘湘身边有了美娇娃,定会不顾体面,大吵大闹,难以收场,我就得从中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二来刘夫人从不参加社交活动,又只能讲大邑县的土话,我还得给她当参谋和翻译。将领他们知道刘湘夫人动不动就把部属的年轻夫人称做“小婆娘”,她们都不愿接近她,因此嘱咐她必须对我有礼貌。这样我才答应陪她去武汉。

  刘夫人并不了解刘湘已经生命垂危,出川前先回到大邑县去和刘湘的三弟扯家务事,拖延了两个星期。俟启程之时,刘湘的死讯已经传来,大家决定先不告诉刘夫人,仍然由我陪她飞往武汉奔丧,我们俩在飞机场才见面。

  那一天,寒风凛冽,雨雪纷飞。刘夫人在飞机上昏晕呕吐,她叫我帮她把狐皮大衣脱下来,挂在衣钩上,惟恐弄脏了。而要我把我的貂皮大衣脱下来给她盖上御寒。那个年代的飞机没有空调设备,再加上那一次又偏偏把航线飞错了,竟然飞到甘肃兰州,然后又折回到西安飞机场加油,冷得我直哆嗦,好不容易才熬到武汉飞机场。一下飞机就看见前来迎接我们的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白花,臂上缠着一圈黑纱,刘夫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对来人的问候她听不懂,也不在意。车子一直开到刘湘治丧处——当时的武汉第六小学校。门前笙箫鼓乐,吹吹打打迎接前来吊唁的客人,从大门外的两边就摆满花圈、挽联,一直连接到礼堂。礼堂的正中间,放着刘湘安眠的棺材。礼堂的左角有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床上放着刘湘生前用的被褥,朱红色绣花被面,乡里乡气的。床前有个两屉木桌,桌上有笔筒、墨盒等文具,床头有两把木椅子和一个木茶几。我们被带到这间小屋子,刘夫人一进门就四下张望,然后指着被褥问“甫公(刘湘)呢?”李副官的夫人指着礼堂正中间的棺材说:“在那儿。”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没想到刘夫人倒是态度从容,心平气和地问我:“你知道吗?”我只好点头回答:“知道。”她埋怨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说:“我们是在飞机场才见面的,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她沉默了一会儿,改变了“我是君来你是臣”的高傲态度,恳切地说:“甫公没有姊妹,你就当是市公的亲妹子吧,你要同我一起披麻戴孝呀!”她立刻叫来了李副官,给我们量尺寸做孝衣。待她把这些交代清楚了,她就向刘湘的棺材走去。走到离棺材大约有一丈左右,她猛地向棺材扑去,我赶快抢前一步,把她拦住。有人立即拿来一把藤椅放在她身后,我把她放在藤椅上,然后用双手撑住藤椅的扶手,不让她动弹。四周马上围了一圈的人。她虽然从藤椅上蹦不出来,但一边哭嚎,一边用穿着黑牛皮的尖头皮鞋的小脚向我乱踢,踢得我一双腿又青又紫,又红又肿,差点不能迈步。

  刘夫人闹着要我陪她去找蒋介石拼命,说是:“亲日派成功,逼死我的抗日英雄!”可是谁也不敢给她开车。那几天武汉市雨雪横飞,我和她都不识路,上哪儿去找蒋介石呢?她气不过就打人,见人就随手抓起东西向人家砸过去,什么茶杯、茶碗、笔筒、笔墨等等,茶几、椅子也全都砸得稀烂,弄得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见她。这样一来,她更生气,说什么“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甫公在世时,一呼百应,而今甫公不在了,就没有人理我了”,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我看她已慢慢平静下来了,就对她说,不是大家不理她,而是怕挨打,只要她不再打人,我就去把人给她叫来,而且建议最先找陶小姐,了解刘湘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

  我们在比较秘密的情况下,找来了陶小姐。陶小姐说刘甫公是饿死的,也是累死的。医生说刘甫公不能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能喝,每天只靠打针、输液维持生命。打的是什么针药,护士不能过问,护士只能听医生的。可打针输液不但没有治好刘甫公的病,病反而越来越严重。再加上何应钦每天晚上都要来找甫公谈什么国防问题,常常搞得精疲力竭。临终时,甫公双手只是乱抓,其状至为悲惨!陶小姐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刘夫人则是恨得咬牙切齿。最后,陶小姐说:“我的家乡是安徽宣城,市公说他也是早年从安徽宣城迁往四川大邑县的。他将来要叶落归根,回宣城去。他还说等他病好了就保送我去美国留学,等我学成回国,我们就生活在一起。”

  陶小姐的话道出了刘湘的死因,是累死的,饿死的。然而麻烦的是陶小姐的另一番表白。她哭着对刘夫人说:“夫人,我没有亲人,让我跟你回去,服侍少爷小姐一辈子吧!”这个问题怎么了结呢?就连如此泼辣的刘夫人也被难住了。后来还是由选派陶小姐做刘湘特别护士的人出面,给了陶小姐一笔钱才把刘湘这笔风流债一笔勾销了。

  刘夫人余怒未息。当时武汉负责刘湘善后事务的人,要我想办法把刘夫人骗回四川,免得她再闹事。为抗日大局着想,我劝刘夫人赶快给刘湘办完丧事,回四川挂帅,统率甫公的军队稳定四川的政局要紧,不然夜长梦多。刘夫人同意了我的意见,尤其是听说她可以像秦良玉那样以夫人的身份挂帅,就立刻同意迅速办完刘湘丧事,马上回成都。

  刘湘的追悼会场就设在武汉第六小学治丧处。前来悼念的人都胸戴白花,臂缠黑纱。刘夫人穿戴未亡人的孝服,而我这个假妹子却头戴麻冠,身穿长到脚跟的孝衣,腰捆麻绳,头技长孝帕,这真是逢场作戏,身不由己。

  蒋介石率领文武官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刘湘的灵前。翁文灏个子颇矮小,额头上有个大疤,站在第一排从右数起的第一位。旁边的孔祥熙显得又高又大,目光闪闪,这一高一矮,颇引人注目。追悼会按程序举行。刘湘的遗嘱是郭春涛秘书长仿照孙中山总理遗嘱的笔调写成的。最后是悼念的人向死者亲属表示哀悼,他们行的三鞠躬礼,而刘夫人和我这个临时的妹子回行的却是跪拜礼,低头弯腰的跪在灵前不能抬头。俗话说得好,孝子的头等于狗儿头,我这个女参议员,当了狗头,可真有点令人哭笑不得。

  追悼会仪式举行完毕,我扶刘夫人到礼堂前右边小房间里会见蒋介石。一进门刘夫人便双膝“呼”的一声跪下,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头,随后就放声大哭起来。蒋介石知道刘夫人曾经要找他拼命,颇为尴尬地拉着我的胳膊说:“刘姑奶奶,请赶快扶刘嫂子回去休息吧!”矮而胖的刘夫人是个健壮的劳动妇女,颇有一把子力气。她的怒气没有发泄够,是拉她不动的,要是硬拉,说不定把她惹急了,还会出麻烦。再说我也想借此吓唬蒋介石一番,便对蒋介石的话不予理会,由得刘夫人大喊大叫:“亲日派成功,逼死抗日英雄!”蒋介石急得额头上直冒汗珠,抓住我的胳膊不放,结结巴巴地直叫我“刘姑奶奶”,求我扶刘夫人去休息。

  等到刘夫人哭累了,声音也哑了,想下台阶的时候,我顺手一扶,她便从地上站了起来。蒋介石赶紧说:“嫂子,对甫澄兄的后事以及子女问题,兄弟负全权责任,保证对得起嫂子全家。”于是刘夫人这才准备返回成都去。

  启程那天,由何应钦执绋送刘湘灵板上长江轮船以便运回四川安葬。我扶着刘夫人跟在何应钦的背后,刘夫人一边走一边哀嚎,“亲日派成功了,逼死我的抗日英雄喽。”一路上雨雪纷飞,她反复哭喊着,直至灵柜上了轮船为止。回头来,我同她乘上飞机回四川,日本飞机跟踪我们的飞机。我机飞行人员十分机智勇敢,左弯右拐地飞到重庆降落,又由重庆换乘小飞机回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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